高考结束后的第21天,晚上九点三十分,由半古不古的建筑夹道而成的古玩街,某座店铺背后幽深的青石小巷里。
骆研心正跪在,不,她几乎是趴在地上,借着半截羊脂蜡烛抖动的火光,用毛笔和宣纸给一只三头六臂的厉鬼画肖像。
厉鬼当然不会乖乖坐着或站在那里给人画,多亏一只穿着道服长着山羊胡大尾巴的小浣熊,拼尽全力把它定格在骆研心前方4.5米的完美观察距离。
“快,我要撑不住了!”小浣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漆黑的淤血,不偏不倚落在砚台上,它看墨没了,给添点儿。
骆研心急得满头大汗,运笔如飞,只差收尾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吓得她手一抖,笔尖打拐,给厉鬼穿了个很朋克的脐钉。
“完了。”骆研心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小浣熊。
小浣熊腾出只爪子飞快打了个oK的手势鼓励她:“瑕不掩瑜,继续。”
骆研心服下定心丸,战战兢兢埋头继续收尾,笔触大开大合略过细枝末节,最后掏出手机忽略她妈瞿萍萍女士的查岗·电话,看准时间在画作右上角空处落款此时此刻的天干地支年月日时。
完美。
她拿开镇纸,拎起成品转个面正对厉鬼,呵道:“以画为鉴,照尔本源,荡荡游魂,何处留存,收!”
最后一个字铿锵落地,恶鬼图好像一台排风机,将那三头六臂的幽灵吸得面目扭曲,变成窄窄长长的一条,最后嗦粉似的丝滑嗦入画中。
骆研心终于松了口气,接下瞿萍萍的夺命连环CALL:“妈妈。”
“几点了!?”
骆研心被电话那头吼得一个激灵,秒滑跪:“我马上回去了。”
“你人在哪里?还骗我在同学家!我打电话过去问过了,人家都不知道你在哪……”
骆研心一边挨骂一边收拾笔墨纸砚,没留神,突然感觉指尖沾到了什么湿湿的东西,紧接着指尖的心情就像喝了冰镇柠檬雪碧一样畅快,这种畅快十分熟悉,她低下头,发现自己一个月没剪过的指甲捅穿了宣纸被汗水打湿的地方,这块地方有墨汁晕染开的痕迹。
画破了,就像装满水的杯子底部被凿开一个洞。
骆研心的眼前开启走马灯,大约3.75秒之后,她开始抽泣。
她在想,假如自己一个星期前没有好奇骆明辉打哪旮旯头淘来的一块比她去世的爷爷年纪还大的墨锭还能不能用,就不会遇见一个巴掌大、穿着道服、留着山羊胡和狐狸尾巴、长得像干脆面上的小浣熊没有黑眼圈不穿兜帽外套版本、自称墨灵的毛茸茸的有点卡哇伊的小东西……
就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没念上大学,她原本还有大好的前途。
“妈——”骆研心嚎啕大哭起来,视野一片模糊,“我们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嗝,下辈子你做女儿,我做你妈!”
瞿萍萍听见这动静,骂不下嘴了,心想孩子是不是疯了。
骆研心抽噎着说遗言:“你,你把电话给爸爸,你开免提——把店转掉吧,不要再把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往家里带了,倒卖人家祖坟里陪葬的东西,会遭报应的!”
瞿萍萍:“胡说八道什么呢?中邪了你。”
“我是中邪了。”骆研心一抽一抽,惆怅地望向天边那颗遥远而孤独的星辰,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怎么还没死,现实里也会像动漫那样留给临死的角色一整集回忆杀加内心独白吗?
“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站在骆研心胳膊上的墨灵突然开口,它抄起手叹息道:“空有相像的画风。”
骆研心低下头,停止抽泣:“你什么意思?”
“但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小浣熊握拳鼓励道,“电视上说,人类遇到危险的时候,肾上腺素会飙升,可以激发人体的潜能,你要多做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你耍我?”骆研心的眼神变得格外平静,平静得有点可怕。
小浣熊变回墨锭,咔哒一声摔到地上。
骆研心立刻把它捡起来,抡圆手臂,抛出一道几乎与夜色融合的完美弧度,然后把鬼图扔进垃圾桶,捡了毛笔砚台镇纸装进帆布袋放在共享单车的前篓,蹬回家。
瞿萍萍和骆明辉亮着客厅灯,坐在沙发上等闺女回家。
骆研心拿钥匙捅进门,就看到瞿萍萍瞬移到她面前。
“干嘛不让你爸去接你?这么晚了。”瞿萍萍上下打量了一眼闺女湿透的衣服和汗津津的皮肤头发,“你掉河里了?”
骆研心撩了一下前额汗湿的碎发:“夜跑。”
瞿萍萍指她手里的帆布袋,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绘画用具:“夜跑你拿这些东西?”
“万一……灵感突然来了。”
瞿萍萍皱眉乜眼:“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实讲,我最近老听见你躲在房间里跟谁讲话。”
“没。”骆研心倒是想,可告白被拒绝了,朋友都难做。
她缩着肩膀往自己卧室去,路过沙发瞥见骆明辉翘着腿,手里在盘串,一截截黄白色的圆柱体,看着像骨头,不会是人骨头吧?她刚走过鬼门关,大彻大悟,警惕得很,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象牙,象牙都认不出来了?”骆明辉换一只脚翘,“你解爷爷请我们明天去他家玩两天,早点睡。”
骆研心知道解正元是她家古玩生意上的一位大客户,从她爷爷当初刚倒腾出点花头的时候就认识了,非常阔绰,但她没想到这——么阔绰——隔天跑了俩钟头高速看到解正元三个小目标打底的中式庭院私宅的骆研心,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骆明辉不是头一回来了,不走正门,直接拐侧门,进去就是停车位。
没那么多规矩,解正元和他夫人也来这边迎接,两位老人加起来都超过一百五十岁了,身子骨仍很硬朗,眼睛也炯炯有神,尤其解老夫人,穿着定制旗袍,戴着珠玉首饰,脸上画了淡妆,还做了发型,一言一行都十分优雅,身体康健又有闲心打扮,看起来少说年轻十岁。
不急于谈生意聊技术,先由保姆帮衬着去客房卸下行李。
这座宅子不光中式在外形,房间内部的家具包括窗户也都古色古香,只有卫生间全是现代化设施,毕竟再好的木料也不扛潮。
从客房出来,一行人穿过风雨连廊和鹅卵石道前往茶室。
中式庭院讲究移步换景,一年四季花开不断,院子里路径曲折,植被种类繁多,布局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墙角和荷花池边还种了防蚊虫的香叶天竺葵、薄荷、艾草、菖蒲。
途中路过书房时,解正元对骆研心说他收藏了几幅名家字画,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邀骆小师傅给掌掌眼。
骆研心五岁拜师学艺,打小学就开始参加国家级的书画赛事,大大小小的奖杯和荣誉证书能列满一个博古架,十五岁时的拙作就和各路大佬的作品在同一个展馆展出,其中一幅还被某位富商以二十万的价格买下。
在题材上,骆研心主攻人物和花鸟,技法上,主攻没骨、工笔与写意,而解正元的收藏品多半是青绿或泼墨山水,题材和技法上都不是骆研心所熟悉的领域,连带着画师也不熟。
毕竟她是学画的,又不是美术史的。
所以鉴赏解正元这些藏品的时候,骆研心只能维持她一贯以来羞涩内敛的懵懂少女形象,不过以她从爷爷和骆明辉那儿耳濡目染学到的掌眼知识来看,这些藏品一眼大开门,绝无半分造假。
没在书房多做耽搁,转头进入茶室。
茶室的桌子是一张巨大的大红酸枝根雕,只打了蜡,没有俗气的雕龙画凤。
骆研心刚坐下就埋头观察起茶桌的木纹,整体红紫色泽渐变过渡流畅,黑筋疏密恰当,纹理的形态与分布自然,用指腹在茶桌表面磨热放到鼻尖,有股淡淡的酸香。
骆明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一直拎着个手提密码箱,到了茶室,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密码箱里放了三件东西,一面瑞兽鸾鸟镜、一只犀角荷叶杯、一枚找大师开过光的翡翠葫芦吊坠。
骆研心不清楚是不是错觉,这枚开过光的翡翠葫芦果真通体冒着一层淡淡的辉光,墨灵曾经对她说过,它可以让她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她托它的福,的确见到了不少阿飘,然后接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骆明辉介绍完密码箱里的东西,把开着盒子的翡翠葫芦递给解正元,说:“给小昀的。”
“有心了,骆师傅。”解正元微笑着接过去,拎出翡翠葫芦对着窗外的光检验了一下,拇指头大,小小一个,阳绿色,高冰种,一点绵都没有,很通透,底周镶白金,没封底,市场价约莫五六万,看明白了放回去,盖上盒子,说:“我等下给他。”
解老夫人却等不及,跟旁边的管家招呼:“阿成,你去叫小昀过来,跟他讲骆师傅有东西送给他,不要老待在房间里,出来透透气。”
管家接收指令去叫人,过了会儿,却孤零零一个人回来,用手遮着口型对解老夫人耳语了几句。
解老夫人听得皱眉:“又哪里不舒服了,老待在房间里更不舒服。”
瞿萍萍很认真地关心道:“身体不舒服还是要好好休息的啊。”
骆研心来之前听骆明辉说过,解正元最小的孙子和她是同龄人,也是今年刚高考完,打小体弱多病,中医西医都看过,吃的扎的补的泄的也都试过,没一个管用,让他运动强身健体还没那个条件,因为有哮喘,心脏也不太好。
所以骆明辉给上点玄的,送一块开过光的翡翠葫芦,玉石养人,而“葫芦”又谐音“福禄”,图个吉利。
骆研心如今见到了解爷爷这套宅子,也见识到了解家的家底有多厚,心里疑惑,这么有钱,人脉这么广,都治不好,那得是什么病?
她有点阴暗地揣测起来,莫非这解家的钱来路不正,报复到子孙头上了?毕竟这人有钱有势到一定地步,就不受道德和法律的约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