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个小孩,段杰,他怎么样了?子弹打着他没?”
“命大啊,子弹擦着耳朵过去的,没打中脑袋,好像说是震聋了,反正没死,听说连夜送去省军区医院了呢。”
这种不体面的事儿肯定不能在外面说,冯月出一上午缝纫机都蹬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她是最认真的了,好不容易等中午跑来李姐干活的养猪场来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宋行简昨晚出去就没回来,不过那事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其实要我说,那段虹也不是个省心的,你说她早点找个男人多好?那□□死了她就不该留下那小孩,这下出了事更不好嫁人了!”
冯月出不太认同,但今天是来找李姐问话的,也不好意思反驳,就跟着笑笑从兜里又抓出来一把瓜子递过去,她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炒出来的,没买的五香的好吃,但平时解个馋也不赖,是个很好的社交工具。
“哎,你们昨晚也听到枪声啦?……”
一个围着围裙穿着水鞋拎着半桶猪食的女人听到讲八卦立马眉飞色舞地凑过来。
“我听到风声喽……说上面想把那个小吴保下来呢。”
“保下来?这怎么保?他犯法了啊,要是拿枪的都干这种事,那世界不得乱了套?”
冯月出音调不受控制放大,握着衣角的手劲也变大。
“嘘嘘嘘……快小声点,那可说不准,没准人家现在正在交往呢,那就是家庭里的事了,听说那小吴可救过首长的命呢……”
拎着猪食的女人忙伸手,要来捂冯月出的嘴,她一靠近冯月出就闻到一股鲜热的猪血味,像杀猪时候第一刀下去喷涌出来的猪血淋到了脸上。
“怎么可能?段虹是大城市过来的,她要是想找的话早找了,哪里……”
“小冯你这就是思想觉悟问题了啊,没听过拉小城乡差距的最有效措施就是婚姻吗,城乡结合可是响应号召的,她段虹是仙女吗?看不起农村人?……”
冯月出闭嘴了,她觉得无法交流。
小吴是东边独栋小楼里某位长官的司机,说是司机,但实际上地位还要体面的多,算是半个警卫半个秘书,而且他热心,谁家有啥事他都乐意去帮忙,很淳朴,浓眉国字脸,在队里跟了长官很多年,是不少人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就连院里那几个皮猴儿小子都乐意听他的,因为小时候家里有事没少被他看着管着。
要是有年纪小一点的姑娘跟他说话,他准红着脸盯着自个脚尖,磕磕巴巴地说话,他那副靠谱的模样致使不少人都想把自己亲戚家妹妹姑娘什么的介绍认识,只不过可能因为他太害羞,都没成。
谁能想到这样害羞的人能做出来那种事。
事情发生得非常简单,他半夜趴到段虹家后院墙头上偷窥,被出来上厕所的段杰看见追过去,段杰虽然年纪小人瘦弱,但腿脚特别快,在学校运动会八百米上还拿过名次。
老实了一辈子的小吴六神无主,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段虹太美了……他被猪油蒙了心……他一定是中邪了……他听别人说的……他第一次
中邪了的他不自觉跑到了平日上班的地方,领导的独栋家属楼那一片才算清醒过来,完了,他完了,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被人发现,万一被发现就什么都毁了。
在部队枪支管理一直都是非常严格的,私下带枪是极严重的违规行为,但事情就是那么巧,白天有一场反间谍行动的演习。
不能被人发现,不论怎样都不能被人发现,他忽然站住,一股巨大的勇气席卷了他的全身,消失就好了,身后的人消失就好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黑夜开出一枪。
随着“砰”的一声,一切都完了。
“宋行简,怎么回事儿?那人怎么处理的?”
冯月出终于盼到晚上。
“跟外面传得差不多,事儿就是这么个不体面的事儿。”
宋行简甩了两下外套,按照折痕认真挂到衣架上。
“吴勇记大过,算复员回原籍,马上遣返。”
“为什么?他所作所为不犯法吗?不应该抓起来吗?枪支的使用还能这样随意?”
冯月出有点激动,就这处罚也不解气。
“段虹同意调解了,她马上就要去省公安通信科报道。”
身后没声音,宋行简回头看了眼呆呆的冯月出继续解释。
“前些年大裁军非战斗单位撤裁了一大批,包括通信部门,段虹所在的话务连一直缩编,她身体不好,学历也一般,如果以后再有大动作,她可能就是第一批处理的。”
“边境总会彻底和平,只要从临战状态转为和平发展,还会或合并或撤裁一大批。”
冯月出不说话了,她觉得挺难受的。
段虹那边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开始搬家,外面停着辆卡车,动手帮她的人不多,抱着膀子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
段杰还躺在医院里,冯月出看着段虹一个人一趟趟地背着拎着托着锅碗瓢盆往卡车上挪,再看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心里一股子气。
“我来吧,我力气大。”
段虹正走两步歇一步的搬着一套桌椅,冯月出二话不说就扛到自己肩上,真沉,她踉跄了一下,又赶忙稳住身形,旁边那么多人,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你等下再搬,我回去叫宋行简也来帮忙。”
冯月出抹了下汗,别人指使不动她还指使不动宋行简吗。
“不用不用不用,冯同志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了。”
段虹赶紧制止,她抓住冯月出的衣袖,宋行简是个不错的人,混乱的那晚咄咄逼着咬着帮她争取权益,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
冯月出扯了一下袖子没扯出来,看着段虹真挚的眼睛,又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害,他不在乎这些事,没关系。”
“真的不用,谢谢你,以前的事也谢谢你,我吃过你家的枣子,很甜。”
“那行,不用他,就咱俩也没问题,我力气大着呢。”
冯月出垂下头,她看见段虹单薄的棉鞋,露出的一截脚腕细细的,这样一个病弱的、美丽的女人,冯月出却觉得她十分坚韧,老家有一种用来编筐的植物,茎干软却结实,春天时候枝头会开蓝紫色的漂亮花朵,秋天割下枝蔓,编的筐能装几十斤的石头。
“小杰没事吧?”
“没事儿,外伤,不打紧,他就不回来了,正好你帮他跟姚家小姐俩道个别,那小子一听说再不回来了就开始哭。”
“你……你到新单位之后要是有什么能进修的机会就多争取争取。”
国家现在有学历再教育的政策,一九七八年前运动时期毕业的都要重新学习下主要科目,合格之后再重发文凭,再加上现在有正规的大中专学院,甚至大学的毕业生,以前的学历就稍显尴尬。
这话冯月出来说也怪,她自己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只有个夜校文凭。
段虹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谢谢你月出,回去帮我跟宋营长也道个谢,那晚他帮我据理力争来着,以后你要是去省城办事就去我单位找我,大忙帮不上,吃住没问题。”
段虹把冯月出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烫头之后就像爆炸了一样,她每天早上都要沾点水梳两下沾点水梳两下,就算不能梳得跟以前一样溜光水滑的,也得服服帖帖。
冯月出觉得段虹很坚强。
她们娘俩的东西很少,几趟就搬完了,似乎很局促的堆在卡车的角落,冯月出不知道段虹的人生中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局促的瞬间。
日子飞快地向前走。
失去朋友的姚家小姐妹又认识了新的朋友,冯月出坐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了?怎么最近都无精打采的,你那个歌唱得怎么样了。”
吱嘎——
宋行简学着冯月出以前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把核桃夹在门缝里,一关门,核桃就两瓣儿了,再用针把白瓤挑出来递过去。
冯月出她母亲特意邮来的,说给她补脑用,管聪明的,也不知道三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脑可补,还要怎样聪明。
“反正就那样吧……”
冯月出说完长吁一口气向后仰躺到沙发上。
她最近不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心里堵得慌不舒服,在厂子里都不争先进了。
“哎,哎,宋营长您在啊,嫂子也在。”
营部的通讯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喘着粗气就撞开了门板。
“县武装部刚来电话,说,说您岳母出事了,喝农药自杀了!”
冯月出端着的装核桃仁的白瓷碗“铛”的一声就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