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起来,干巴巴的照在人身上,冯月出胃里有点恶心,喝了一口水,闭上眼觉得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耳边叫。杨树屯子的夏天是这样的,妈管那种虫子叫叫叫虫。冯月出小时候经常去田野里抓那虫子,用狗尾巴草从虫子肚子穿过去,一串串的带回去喂鸡吃。
粮食人都不够吃,鸡就更瘦骨嶙峋,祈祷着能多下两个蛋,拿去供销社换点吃的。妈养过一只很通人性的老母鸡,年纪特别大,冬天已经瘦得不行了,还每天下个蛋,后来冯月出生病,身体太虚,冯秀容咬咬牙就把那鸡杀了,它下的蛋小,壳还薄儿,卖不出去。
从肚子里还掏出来十几个蛋黄,那老鸡被杀的前一刻屁股还在使劲。
瘦柴的鸡煮出来连汤有一小盆,冻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冯月出自己一个人吃了得有小一个月,妈连剩下的鸡骨头茬都能再煮出一锅汤来。那会儿杜辉还没去当兵,连年干旱,年头奇差,每年冬天都有饿死的人。
这些就导致冯月出对待粮食有种超乎寻常的认真,好好吃饭,对她来说第一重要的事儿,但最近她真的吃不下。
火车站依旧拥挤,冯月出扶着柱子站了有一会儿才挪开脚,站外有来接她的部队干事和司机,虽然平复了一路的心情,但她还是做不到坚强模样。
宋行简就躺在医院里,他是被直升机运出来的,先是送到了省军区医院,又从省军医大转到北京,这期间一直瞒着冯月出,直到新闻联播上宣布火已经灭了,烧了28天,受灾面积比整个北京城还大,被抽调的部队战士也都陆续回来了,却还没看到宋行简身影。
冯月出去找宋行简领导,所有人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没有牺牲,他们队里有辆运输物资的车,没冲过火浪,连着车上几位战士一起熔化成一体了。冯月出看新闻材料,上面的照片里电线杆子都被烧酥了,里面的钢筋熔的弯弯曲曲,跟虫子一样。
他们说宋行简没死,但又不肯说他怎么样了,只说让直升机送去了外地医院,让她别担心,她怎么可能不担心。这样在医院间转来转去,她多害怕是一种姿态,一种给活着人看的思想政治工作。
但宋行简确实没死,只不过伤的重,火势太大,同时五个起火点,八级的大风,连续三年的干旱,林场茂盛的森林资源,多年的腐叶枯枝,极其干燥的气候……一切的一切导致很快便成树头火,高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风带到哪儿就烧到哪儿,五百米的防火带都能轻易跨过去,烧到的地方天是无边无际的红,还没烧到的地方是黑,连翻带滚着的黑烟,河里的水都能煮沸蒸干。
他们军区离得近,是抽调的主力部队,沿铁路线能直达,是第一批调过去的,连夜出发第一天到衣服穿的还都是春夏训练装,大兴安岭五月还有未化冻的地方,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
宋行简是侦察兵出身,年轻,并且有实战经验,被上面委以重任,很快带领各队抽调出来的尖子兵组成战区尖子班,尖子班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先见血的。
大兴安岭资源丰富,安山镇油库存储大量油罐,多达一千多吨。曾经作为驻军根据地的陈北炸药库还有大批未搬离的炸弹、重型武器,连续爆炸威力没准能顶上一颗小型原子弹,山脚下坐落的县城离此地不到十公里。某林区附近的国家级种子库,储存着濒危林木的种子……
作为首批增援部队,整个灾期他们一直配合当地公安部消防部林业部铁道部奋战在第一线,在各个险区周转,以极高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展现出绝佳的军事素养。当然了,大批的解放军战士前赴后继,烧焦的土地上发生过的英勇事迹数不胜数,宋行简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前期的抢险任务他所在班队完成极其出色,那时他虽然也受伤,但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甚至在取得阶段性胜利时他还给冯月出打过一个电话,说等见面她一定会笑话他的。
冯月出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的头发眉毛睫毛都被火燎没了。
冯月出在电话里就笑出声来,问是不是跟裘千丈一样,冯月出有阵子沉迷《射雕英雄传》,端着饭碗都要坐到电视机前看,宋行简有些生气地挂了。
那时候冯月出以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就跑去跟李姐预定五斤猪肉,要瘦的,只有蠢人才爱吃瘦肉,一点油水都没有,多不会过日子。
当时增援部队十分充裕,甚至还南调来大批民工,组织上建议轮替休整,而宋行简所在部队作为首批参援的部队,已经顺利达成战略目标,可以撤回驻地了,就差一道正式的命令。当时他所在大部队已经轮换到后方休息,而宋行简身体素质较好,救灾经验也丰富,就主动留下帮助安置灾民。
而事故就出在这儿。
那时大范围明火已全部扑灭,只剩暗火,消灭暗火是一件枯燥、需要极致细心的事情,扑鼻是浓烈的烟焦味,地面都是黑灰色,燃烧的腐植层能到半米甚至更深。接替部队刚调来,一些战士经验不够丰富,清扫居民区时漏掉一个被长时间炙烤过热的小型液化气罐,宋行简注意到时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把最近一对马上要转移的年幼双胞胎姐妹扑到身底下。
爆炸的气浪推过来,门窗墙壁被炸飞,爆裂的砖石木架,瓦砾玻璃砸到宋行简身上,飞溅的大梁碎木几乎贯穿他的左后大腿。他被牢牢钉在地上,身上多处严重的撞击伤,震裂伤,软组织损伤。一名距爆炸源最近的士兵当场牺牲,宋行简身下的两名孩童一个无明显外伤,一个因为巨大冲击力导致视神经损伤,造成永久性中心视力丧失。
“冯同志,你不要着急,这次手术也十分顺利,宋营长身体素质好,相信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恢复的。”
“哦不不不,应该叫宋团长了,组织上已经决定给宋同志提副团职了,不到三十岁的团职干部哦,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
迎接冯月出的干事普通话不太好,说起话来嘴瓢,脑门儿还一直流汗,语气里竟满是艳羡。
冯月出心里恶毒地想,这种好事儿送给你行不行!
其实那干事心底也满是遗憾,太可惜了,天妒英才啊,提了副团又能怎样呢,重伤恢复的身体多半也已经不适合进行高强度训练了,职业军人这条路是到头了。因伤专业,早晚的事儿,至于在地方上还能不能发光发热,难说。
他是刚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专门搞干部工作的,据他所知,多少人到了地方,几年几十年也没什么长进。
和平年代,机会总是那么微乎其微。
到了特护病房门口,冯月出深深呼了口气,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摆弄摆弄头发,把碎发捋到耳朵后,好几天没洗头了,不知道是不是油成一缕一缕的。
捋完心里还是慌,她又抬头盯着门牌上的数字,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向前一步推开门。
是一间非常整洁的病房,屋内空间宽敞,阳光充足,甚至还有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茶几,冯月出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把眼神放到病床上的人。
他很安静,阳光落在他光秃秃的脸上,确实眉毛头发都被烧没了,像个白煮蛋,白煮蛋上还有一些水泡的结痂,安静得像是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不对,应该是个漂亮的白煮蛋,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白煮蛋。
冯月出弯了弯嘴角,想露出个笑脸来,眼泪却先一步“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宋行简已经动了两次手术了,目前恢复还算不错,不过左腿上的贯穿伤还要动第三次。
宋行简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他半眯着眼,垂着冷淡的单眼皮。
“谁让你来的,出去。”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是几年没有张过嘴。
冯月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一个字节也发不出来。
她想同他讲,肚子里的孩子踢她了。宋行简说过,之前的胎教都是提前试验,胎动后才是亲子关系的正式开始,那天是最具有纪念意义的。
但此时看着病床上的人,她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是眼泪一味地流。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月出,你别理他,他还在恢复期,精神状态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医院的小花园里,一片蓝色鸢尾开得正盛,蓝的纯净,美得梦幻。
宋知恒轻咳好几声,依旧开不了口。
尽管她一再跟宋行简强调,并非世间所有夫妻关系都如他们父母那般。
终于,她还是张开了嘴。
“月出,其实我们家并不在意子孙后代血脉延续什么的,行简那样子,以后站得起来站不起来都是未知数,你看你还年轻……”
宋知恒的目光向下,移到冯月出的肚子上。
冯月出后知后觉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