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话刚说到一半,施梨就不耐烦听了,皱眉道:“施粥这种事,不是一向都交给下人做的么?银钱从公帐出就行了,非得我等也露面?”
“二姐姐身子又不大好,万一被那些贱民惊到了怎么办?”
一听说自己要同娘亲、二姐姐,同踏上那卑贱之地,施梨一万个不愿意。
肮脏之地每一口呼进去的气,都是浑浊的,她才不要。
“梨姐儿,又使小性子是不是?”李氏一双眼直朝她瞪去,“整日贱民贱民,你这套腔调叫你爹爹听着了,定要收拾你。”
“咱们长远侯府再往上几代,可也是你嘴里那等贱民。”
施梨听完撇嘴,又偷摸瞧了眼旁边施妤的面色,见施妤只是垂眸默默在那坐着,她继而又确认道:“那我二姐姐是真要去么?”
闻言,施妤抬头,望向欲言又止的李氏。她知李氏没主动提让她一定得去,是顾忌她身子。
可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几日前骤见李霁被那伙狗官差带走,她心中很是忿忿,夜间立马赶去珍济院。
到之时,珍济院人去楼空。往日那一双双黝黑天真的眼,一双也不见了。
她心一沉。明白是自己给出去的那几锭金,将剧情线改变了。
原书中,珍济院的孩子们出事,是在一年之后,李霁在与蔺兰相不打不相识中露了马脚,被追她许久的天地盟找到。
天地盟是个专门安插细作,反叛大齐的地下组织。李霁自小被他们收养,一双悬壶济世的手,被迫使毒害人,江湖人称“毒仙子。”
她今儿又听到消息,李霁入狱,被人劫狱。如果她没有猜错,应当是天地盟出的手。那……李霁现和珍济院那帮小孩,可就危了啊!
“婶子,我去。”
短短四字,被施妤说得斩钉截铁,李氏见状一怔,她难得见到施妤眸中神色,如此坚定。
“真要去?”
李氏放柔声音,伸出另一只手臂揽住施妤:“不去也成。我们这等人家,施粥,本就只图个名声。现外边这般乱,城东都不得安宁,更不逞城北了。”
“那儿都是些可怜人。在救命的粮食面前,难免会起纷争。你若是真想去——”
她垂眼细细凝视施妤的脸。这可怜见的,面上没一两肉,血色也无,就一双眼珠子在眼眶里嵌着。
“若真想去也行,我们妤姐儿,就在马车上露个面可好?”
施妤没回话,在李氏的注目下,又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施梨见了,也一下喜笑颜开,“那我也要同二姐姐待一块。对了娘亲,”她抬头看向李氏,“褚府是不是也有人去?是……褚夫人?”
一说到褚家,李氏戏谑的心,可止不住了。她向施妤眨眨眼:“此遭雪灾,为谢天恩,京都侯爵官宦人家,大都差了人在那施粥。褚相夫人薄氏,为人再心善不过。好孩子,她会欢喜你的。”
话一出,施妤面颊飞过一团红云:“婶子说什么,妤姐儿照做就是了,婶子切莫再打笑我了。”
无人所见处,她落在光滑地面上的眼,飞快闪过一丝锐利。
一切准备妥当,挂着长远侯府牌子的青帏马车,逶迤向城北驶去。车驾前的着鎏金犀纹牛角灯,在寒风中左右晃动。
雪停了几日了,融,也融得差不多了。那股子寒意,却越发阴冷,直往人骨子里刺。青若临了,还不忘让施妤多披了件斗篷。
“这道怎这般堵?”施梨被堵得不耐烦了。
她没来过城北,不知城北的路,不似城东,巷道狭窄。一下这么多辆马车同时进出,不堵才怪?
还未到去处,前边就排了长长一列车驾,每行几步,施妤都能瞧见挂着眼熟府徽、牌子的人家。
“娘亲,我今儿表现都这般好了,你就再补贴我些私房钱吧!我想给您和二姐姐,买点小礼,这点银钱,真不够——”
施妤掀开眼前的车帘,听见身后施梨,窝在李氏怀中撒娇,嚷着要买新首饰,制新衣裳。
她静静向外间望去。
……好一幅人间惨剧。
数里之隔,城东纸醉金迷,不知今夕何夕。城北此时,哀鸿满地。乞儿奄奄一息、老叟衣衫褴褛,这些人蜷缩在将欲坍塌的废檐下,呻吟都有气无力。
路上行人,面色青黄,衣裳补丁叠补丁,露在破鞋外头的脚趾,冻得通红。
施妤眼神越发利了,生于安稳之中,没人能对这般场景不动容。
她是以完成任务为己任,可在作为一个优秀的穿书任务者之前,她首先是个人。
“我来。”
施妤下车,接过管事手中的铁勺。
“你这孩子!”李氏忙示意管事先别禀告,自个三两步来到施妤身旁。
“先前不是同婶子说好了么?”尽管心中有气,李氏还是尽量心平气和。
可施妤哪能如一个土生土长的贵族千金,此时安然品茗谈诗书琴画。她苦笑着摇摇头:“婶子,一会,就一会。”
她执意接过管事手中的铁勺,管事的左瞥右看,实在拗不过。李氏也无法,叹了口气后,在她身后留神着。
施梨在两人身后的毛毡帐篷里,烤火吃点心。
“贵人您行行好,多打一勺……”
“姑娘您万福金安,老婆子难以无以为报,给您磕头了!”
“咳咳,贵人……我……”
一人搀一人,手拿豁口的碗,前来领粥之人,几乎从巷前排到巷子尾,摩肩擦踵。
施梨闻惯了的米粥味,在这些饿了几天,好不容易进食的老弱妇孺眼里,犹如天上玉帝老儿才能食到的珍馐。更何况,长远侯府此遭施粥用的米,乃新米,粥也比一般人家稠密。
能喝到这么来之不易的一口,感而落泪,泣不能语者众多。
珍济院一个萝卜头,见状咽了咽口水。她已经好几日没进食了,自打那日霁姐姐被坏人抓走后,她躲躲藏藏,渴了饿了只能吃点雪,看看有没有人家还有要倒的剩菜剩饭。
施妤见到玥儿这幅披头散发,可怜又瑟瑟的模样,施粥的手一顿。待玥儿向前来,将粥给玥儿装了满满一碗后,她才不动声色:“你是谁家小孩?长辈呢?”
“长辈……”玥儿盯着这几乎全是米的稠粥,吸了一下鼻子,委屈铺天盖地,全向她涌来。
都怪她,好端端要发什么热。若不是高热不退,霁姐姐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外出买药被人抓了去。
她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被那伙坏蛋埋在雪里。她也应当和小雀儿她们一块被抓走的。
眼泪大颗大颗,掉在碗里。玥儿无声向施妤鞠了个躬,转身向外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施妤哪能容她这般?
“小孩,站住。”她将铁勺往旁边管事手中一塞,立马快步去追玥儿。
她身后,施梨和李氏大眼瞪小眼。
“嘿嘿,”许久,施梨忽地嘴角一扬,“不愧是我二姐姐。二姐姐,心善得有点不像我们施家人,对不对?”
她抬眼对李氏说道,李氏白了她一眼,接过婆子捧着的账簿。
-
褚府,西北角小屋。
“启禀盟主,阁内在天地盟的细作回禀,毒仙李娘子,暂时性命无虞。”
“那伙小的?”
来人半抬眼皮,看了眼薄秋寒,随即将眼垂下:“也无虞。”
寂静中,薄秋寒一下又一下,拨弄着腕间的玉珠。
无虞……无虞好啊,只是……若一切无虞,那她怎样才能爱上自己呢?
自己怎样,才能破除命运的诅咒,将爱人从兄长手中抢过来?
没人出声,几尺宽的小屋,气氛越发冷凝。屋内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黑衣人的心,愈发提得紧了,就在他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时,薄秋寒不急不慢的话语,方再度响起。
“我要的东西,备好了么?”
来人恭谨颔首:“禀阁主,早已备好。”
薄秋寒闻言抬眼,缓缓瞥了他一眼,又过了几息,方才回话道:“那行,下去吧。”
黑衣人如释重负,拱手告退。
这一副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明明见得多了,明明过去二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偏生此时,薄秋寒心头涌起一股极度的不甘。
毒娘子使毒,害过那么多人。可施妤还是与她交好。
若不是上一世施妤身陨后,他将同施妤生前往来的人,明里暗里都查了一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是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一个是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毒娘子,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人,暗地里竟有这般心心相惜的情谊。
李霁,江湖人称“毒娘子”,常年黑巾覆面,不露真面,行踪不定。这样一个人,是怎么走进他所爱慕之人的心的?
“嫂嫂啊嫂嫂,你怎么偏生就只待我这般薄情?”
薄秋寒起身支起窗子,那日她的温度,仿佛仍停留在这里。他手搁在窗棂处,一寸寸摩挲,神色痴迷。
仿佛这般,就能跨越时间、空间,触碰到施妤肌肤的温热。
嫂嫂啊嫂嫂……
薄秋寒喉间凝噎,脑子里、心里,每一息、每一帧,全是施妤的印迹。
她对着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她将利刃压在他喉口,她在死前,还隐隐看了自己一眼。
双臂一下变得冰凉,薄秋寒仿佛又回到那一天。下属一脸惊惧,说“夫人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那阴谋仿若小儿闹剧,是个人都知怎么避开。且她还是长远侯家的女儿,是元贞帝亲封的县主。
她怎么就能那么决然,去为一个对她没有感情的男子而死呢?
他看到兄长面上的愧疚,察觉到了自己后知后觉的悲拗。
那渐渐变凉的触感,仿佛还在胳臂处停留。
【别抛下我。】
薄秋寒伤怀间,一只小雀慌不择路,从窗子口闯入。像是感觉不到屋内满是暗黑的气息,这小家伙甚至撞到薄秋寒怀里。
薄秋寒手一伸,将小雀紧紧攥住。鸟雀散着热气的身体,小小一团,正窝在他掌中。
只轻轻一使力,这不知人心险恶的莽撞家伙,就会爪子一蹬,了无声息。
没法子,谁让他爱慕之人,是个再心善不过的好姑娘,见不得他这般。
本性与欲望交织,半晌,薄秋寒手一张,鸟雀叽喳一声,从丈方大的窗子飞出。
【今儿是个好日,不宜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