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在夜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寒气。

    宁檬贴着斑驳的墙壁前行,战术靴底碾过碎玻璃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攥紧掌心的录音笔,金属外壳沁着冷汗,如同十年前那个雨夜攥着季昀留下的纸条——那时她以为攥住的是背叛,如今才知是未拆封的守护。

    "三点钟方向,红外感应灯。"

    张默的声音从喉间麦克风传来,低沉如砾石摩擦。

    他抬手示意队员噤声,战术手电的光束如游蛇般扫过墙面,在霉斑密布的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宁檬数着秒针,每一次心跳都与走廊深处隐约传来的机械运转声重合,像某种催命的节拍。

    她摸出季昀的笔记本,指腹划过"宁檬加班至凌晨三点,需派三组盯梢"的字迹。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他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将她的轨迹织成网,而她曾以为那网是束缚,如今才看清是密不透风的茧。

    "咔哒。"

    侧门铰链发出锈蚀的呻吟。两名特警如猎豹般突入,消音手枪的保险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宁檬跟在张默身后踏入,腐叶与甲醛混合的浊气猛地灌入鼻腔,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应急灯投下的惨绿光线里,悬浮的尘埃如无数细小的亡灵在飞舞。

    "地下二层信号屏蔽,"

    张默检查着对讲机,眉头紧锁,

    "A组已失联十七分钟。"

    宁檬的目光扫过走廊两侧的铁门,编号从B101到B117。

    当视线落在B113门上时,她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扇门上的铁锁有撬动痕迹,缝隙里渗出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这里!"

    她压低声音,指尖触到门板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门内传来模糊的电子仪器蜂鸣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张默做了个战术手势,队员们呈扇形散开。

    宁檬退到墙角,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头盔面罩里放大,每一次吐息都凝结成白雾,又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十年前模拟法庭上,她曾在结案陈词时舌战群雄,此刻却觉得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吞咽都带着铁锈味的疼痛。

    破门的瞬间,强光手电刺破黑暗。

    宁檬看见季昀被固定在不锈钢手术台上,四肢被皮带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他的白衬衫浸透了冷汗,胸前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像一幅逐渐干涸的地图。

    当手电光扫过他的脸时,宁檬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吧"一声轻响——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新鲜的创口,皮肉翻卷着,露出青白的骨膜。

    "季昀!"

    她冲过去的动作被张默一把拽住,

    "小心陷阱!"

    话音未落,手术台下方突然弹出电网,蓝紫色的电弧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季昀似乎被电流刺激,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

    宁檬眼睁睁看着他的指尖在台面上徒劳地抓挠,指甲缝里全是血污。

    "关闭电源!"

    张默对队员怒吼,同时用锋利的东西割断捆绑季昀手腕的皮带。

    宁檬扑到台边,解开他脚踝的束缚时,触到他皮肤下异常的滚烫——那不是发烧,是药物作用下的体温骤升。

    "他们给他注射了什么?"

    她抓起台面上散落的安瓿瓶,瓶身标签上的"硫喷妥钠"字样让她瞳孔骤缩。

    这种强效镇静剂若过量使用,会导致中枢神经抑制,呼吸衰竭...

    季昀的眼皮颤动着,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向她。

    当看清她的脸时,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柠...檬..."

    这声呼唤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拧开了宁檬十年心防的锁。

    她看见他手腕上交错的勒痕里嵌着布条碎片,那是她高中时送他的围巾,蓝白格子图案早已被血浸透。

    原来他一直戴着,哪怕在这样的绝境里,也把她送的东西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我在。"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用战术手套的内侧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们来救你了。"

    季昀的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想抓住她的手,却无力地垂落。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那里还在渗血,是追踪刘志明时被混混袭击留下的。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痛苦而愤怒,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要质问,却被药物扼住了声音。

    "别说话。"

    宁檬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在剧烈颤抖,

    "保存体力,我们马上离开。"

    突然,天花板的通风口传来金属摩擦声。

    张默举枪瞄准:

    "谁?!"

    一道黑影从通风口坠落,落地时甩出烟雾弹。

    刺鼻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整个房间,宁檬屏住呼吸,将季昀护在身下。

    混乱中,她听见张默的喊声和枪声,还有金属器械倒地的巨响。

    "宁律师,别来无恙。"

    刘志明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宁檬抬头,看见他站在手术台另一端,手里把玩着一支注射器,针头在手电光下闪着寒光:

    "当年你父母要是像你这么懂事,也不至于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烟雾渐渐散去,宁檬看见张默和队员们被不明液体黏在地上,战术背心都结了冰。

    刘志明身后站着四个穿防化服的人,手里端着改装过的武器。

    季昀在她怀里猛地抽搐,嘴角溢出粉红色泡沫——是肺水肿的征兆。

    "你对他做了什么?!"

    宁檬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刘志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注射器:

    "不过是加快了点进程。你父亲当年非要查那个儿童疫苗项目的漏洞,结果呢?"

    他蹲下身,指尖挑起宁檬额前的碎发,

    "盘山公路的弯道,大货车迎面撞上来,车毁人亡,多完美的意外。"

    季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宁檬手背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刘志明的脸,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词:

    "卡...车牌...我记..."

    "记什么?"

    刘志明笑眯眯地凑近,

    "记下车牌是我的?还是记下车上坐着你亲爱的刘叔叔?"

    他突然变脸,抓住季昀的头发狠狠往后扯,

    "当年你个小毛孩躲在灌木丛里,要不是我买通法医说你受惊吓记忆错乱,你以为能活到今天?"

    宁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想起季昀笔记本里被撕掉的那几页,残留的纸边写着"car accident",想起父亲实验室里失踪的研究资料,想起母亲总说刘志明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猎物...

    "你父母的研究数据在你手里吧?"

    刘志明松开季昀,转向宁檬,

    "还有季明远藏起来的原始报告,都交出来。"

    季昀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抓住刘志明的手腕狠狠咬下去。

    刘志明痛呼一声,甩开他的手,注射器掉在地上,药水溅在季昀颈间,立刻泛起红肿。

    "走...宁檬..."

    季昀的声音微弱却坚定,

    "别管我..."

    宁檬看着他颈间迅速扩散的红疹,看着他因呼吸困难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十年前的画面突然与此刻重叠——那时他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被高年级的混混打得头破血流,却死死护着她的书包。

    她猛地拽下腰间的战术腰带,将一端缠在季昀腋下,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

    "张队,掩护我们!"

    张默挣扎着举起枪,朝天花板射击。

    碎石落下,刘志明等人下意识躲避。

    宁檬趁机背起季昀,他的重量几乎将她压垮,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后颈流下,在战术背心里晕开一片湿痕。

    "撑住!"

    她咬着牙冲进走廊,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

    季昀的头靠在她肩上,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垂上,断断续续地念着:

    "右...右转...通风口..."

    她按照他的指引拐进岔路,看见墙壁上锈迹斑斑的通风口。

    用尖锐的东西撬开铁网,里面漆黑一片,传来老鼠跑动的窸窣声。

    她将季昀塞进去,自己也跟着爬进去,铁锈划破了手臂,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通风管道狭窄而闷热,充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宁檬拖着季昀往前爬,他的身体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终于跳出信号——三格。

    "张队!我在通风管道,坐标B113东侧!"

    "收到!保持通话!"

    张默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

    "刘志明跑向地下车库,我们正在追!"

    季昀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她的肉里。

    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却努力聚焦在她脸上:

    "视...视频..."

    "什么视频?"

    宁檬凑近他,听见他喉咙里发出气泡破裂的声音。

    "行车...记录仪..."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爸...藏在...老槐树..."

    老槐树?宁檬想起季家老宅院子里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小时候他们常在树下埋"时间胶囊"。

    难道十年前的真相被藏在那里?

    "我知道了,我会找到的。"

    她握紧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发冷,

    "季昀,别睡,看着我!"

    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下,又猛地睁开,像是用尽最后力气:

    "这十年...每一天...都在..."

    "我知道,我都知道!"

    宁檬的眼泪滴在他脸上,和血混在一起,

    "等出去了,你慢慢说,说一辈子!"

    管道尽头透出微光,是出口。

    宁檬用尽全力将季昀推出去,自己也跟着滚落在地。

    外面是工厂后院的杂草丛,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医护人员冲过来,将季昀抬上担架。

    宁檬跟着跑,看见他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像是还在抓着什么。

    她追上去握住那只手,触手一片冰凉。

    "病人心跳过速!血压80/40!"

    "准备肾上腺素!"

    急救人员的喊声像重锤敲在宁檬心上。

    她跟着担架跑,听见自己在喊:

    "季昀!坚持住!你还没告诉我那些笔记!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去非洲!"

    担架被推进救护车,车门在她面前关上。

    她隔着玻璃看见季昀的胸口还在微弱起伏,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回应她。

    张默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刘志明跑了,但我们拿到了他的加密硬盘。"

    宁檬看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直到红光芒消失在街角。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结痂的伤口。

    她想起季昀笔记本里最后一页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把我的骨灰撒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惨白如纸。

    宁檬坐在病床边,看着心电监护仪上起伏的曲线,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她心上碾过。

    季昀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白得像床单,只有眼睫毛偶尔颤动一下,证明他还活着。

    三天后,他终于醒了。

    当他睁开眼看见宁檬时,先是茫然,随即眼底泛起温柔的光。

    他动了动嘴唇,宁檬立刻凑过去,听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水..."

    喂他喝了水,宁檬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季昀看着她手腕上的伤疤,那是在通风管道里被划破的,已经结了痂。

    "疼吗?"

    他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

    宁檬摇摇头,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手里:

    "不疼。"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愧疚、痛苦、还有压抑了十年的思念。

    "当年...我看到刘志明从卡车里下来,他...他把你父母的尸体..."

    "我知道。"

    宁檬打断他,指尖轻轻按在他唇上,

    "行车记录仪的视频我找到了,在老槐树的树洞里。"

    季昀的眼睛瞬间红了:

    "对不起...我当时太害怕了,警察不信我,我爸也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没关系。"

    宁檬替他擦去眼角的泪,

    "现在我们都知道真相了。"

    他握住她的手,力气还是很虚弱,却异常坚定:

    "这十年...我去非洲做无国界医生,其实是在查刘志明转移疫苗的渠道。我不敢靠近你,怕把危险带给你..."

    宁檬的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他从未离开,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

    那些她以为的背叛和遗忘,全是他独自背负的沉重。

    "傻瓜。"

    她趴在床边哭,肩膀剧烈颤抖。

    季昀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生涩却温柔:

    "以后...换我在你身边。"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宁檬抬起头,看见季昀眼里映着晨光,像落满了碎星。

    她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一吻,迟到了十年。

    门外传来张默的咳嗽声:

    "咳咳,打扰一下,刘志明在边境被捕了,人赃并获。"

    宁檬和季昀相视而笑。

    窗外,城市的喧嚣渐渐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年的阴霾终于散去,虽然伤痕仍在,但阳光已经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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