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既能自如地施展术法,又为何不能自己为你们呼云布雨,而要倚仗神女?”我追问道。
巫厌阳先巫却云一步回答道:“佛为免除我们的痛苦已耗费太多,有佛在,我们便不再为赤云城的一切而痛苦,达到圣人无悲无喜的境界,这已足够了。”
“这么说来,”我难得端正了身子,扫视二人一阵,得出结论,“你们的佛所做的,仅仅是让你们血肉相残,手足相侵,它既不能为你们降下甘霖,也不能让你们不再饥饿,它所做的,不过是让你们面对困厄时变得麻木不仁罢了。这样的佛你们也愿意供奉?”
巫却云摇摇头,拉上窗子,“不信又能如何呢?像李铁匠那样整日买醉?我当初信佛只是为了换卖身钱给李铁匠置办处宅子,让他不至无处可去,可他却终日困于悲痛,过得人不人鬼愿,我虽失去了七情六欲,却也为从前的自己不值。”
巫厌阳恹恹地倚在金佛身侧,眉目渐渐舒展开来,“若他能想通,加入我们自然最好。若他不能,今晚的祭品……便是他了。”
佛像面容慈详,仿若一慈悲为怀的仙人。
“不不不,”我笑了笑,握紧手里的倚霜剑,“今晚,我请你们饮佛血、啖佛肉。”
月华如水。
黑瘦男人举着火把,领教众进入庙宇。
赤云城内众人将偌大的庙堂挤得满满当当,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扛着一根厚重的黑木走进殿中,“嘿哟”一声,他们将实木立于佛前。
断木上绑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男人。
是李铁匠。
黑瘦男人递给我一把匕首,“神女,请您为信众举行受洗反式,将异教徒污秽的血肉捣碎,以此表明我们对佛的绝对忠诚。”
我拿起匕首,被磨得尖利的匕首清晰地映出我的脸。
今天没涂胭脂,但好在我天生丽质,客貌倒未逊色从前多少。
我如此评价道。
拎着匕首,我在李铁匠身前站定。
他面露坦然,“我是赤云城的罪人,请您杀了我,为赤云城降下甘霖吧。”
我眨眨眼,将匕首丢至一旁,“不好。”
黑瘦男人愕然片刻,问道:“神……神女,您……”
“这样好的日子,用来处置一个异教徒可不行,”我抽出剑,笑眯眯地指着面露慈悲的金佛,“诸位可曾听过释迦摩尼割肉喂鹰的故事?为昭显我佛普渡众生的怜悯天性,我自请为各位再现这一出。”
话罢,我一剑捅入金佛膝盖。
黑瘦男人叫道:“您不能对佛无礼!”
我没理会他,自顾自削下一片金块,殷红的液体自切面喷涌而出,庙内顿时被一股难言的花卉糜烂之气笼罩,金佛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我耳边:
“哈哈哈哈......林晏,你果真无情,托你的福,由信众的七情六欲制成的七情液得以重见天日。好好看着你想要拯救的苍生陷入癫狂吧!当然,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们……嘻嘻嘻嘻,若你生出一丝痛苦,便会被我吃掉、成为我最喜欢的傀儡哦!”
拔出倚霜剑,我嫌弃地看了看沾满黏腻汁水的剑身,“多谢提醒,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修的是无情道,你吃不掉我。”
捏起裙摆擦去剑身的汁液,我挥剑斩断绳索,放下被缚于木上的李铁匠。
他目露痛楚,转头看向癫狂的人群,嘴唇嗫懦:“……您不该救我的……当初若不是我轻信了梦中的妖物,为它雕铸躯体,赤云城的百姓也不至于此,还有我的妻子儿女、都是这世间顶好的人,却......您杀了我吧,活着每一天我都无法抑制地感到痛苦,我是赤云城的罪人呐!”
说着,他便要朝我手上的剑撞去。
我毫不客气地拎住他的衣领,“若你真觉愧对赤云城的百姓,更该挽救你酿下的过错才是,又怎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你且放心,这佛像里寄身的是一只吞情兽,以人情.欲为食,只要杀死它赤云城众人便能恢复如常。然后,你再带着赤云城众广行善事,为你们所作的恶赎罪,加此方算对得起受你们所累的无辜百姓。”
李铁匠一把抹去眼角的湿意,目光渐显坚定,问道:“我该怎么做?”
“你先跑去庙外,我来对付妖兽,待我除去妖兽对民众的控制,你需安置好他们,切记不要让他们再闯入庙内,听懂了吗?”
李铁匠点点头,转身离开寺庙。
受七情液蛊惑的信众神色疯狂,双目赤红,他们无视了离开的李铁匠,齐齐朝我涌来。
我足尖轻点地面,翻身踏上金佛膝盖,将自己与发疯的信众隔开。
清了清嗓子,我朝他们道:“受洗既是要割下异教徒供诸位蚕食,那么,作为你们不信神佛的神女,我自是该以肉偿还,消除你们的业障。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躁动的信众甫一看见我身后似笑非笑的金佛,便立时停止躁乱,噤若寒蝉。
人群中,巫却云与巫厌阳勉力维持清醒,看向我拿剑的手。
“谢谢你救下我爹,”巫却云额间沁出一层薄汗,仍故作轻松地吐了吐舌头,“吃了他那么多次粗面馒头,果真欠了他不少。”
巫厌阳难得抬眼,朝我晃了晃手的金块,“使唤侍奉佛的童男童女为你做事,真是位贪心的神女。”
七情液顺着他举起的手臂没入他的衣袖,留下纵横交错的血色伤痕。
我朝他们笑了笑,挥剑割下手臂上的肉。
尚在淌血的肉块被我丢进人群,引起一阵哄抢。
巫厌阳将金块丢给我,随巫却云爬上先前放有蒲团的位置。
巫却云看着他们争抢血肉的场景,打了个哆嗦,“噫,真可怕。”
巫厌阳斜她一眼,“倘若神女未喂我们血,你现在也会是他们这幅样子。”
“……”巫却云哼笑一声,不欲搭理他。
我将腕间的镯子褪下,给了他们一人一只,“这是玄金所作,一会儿你们爬进佛像里面,用它撞内里的东西,我能根据声音的不同判断妖物的弱点所在。”
说完,我用剑划破手掌,将血抹遍他们整张脸和要害处,“有我的血护佑,妖邪伤不了你们。”
“外面就交给你了。”巫厌阳攥紧镯子,顺着金佛的衣摆向上攀爬。
“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巫却云戴上镯子,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转身开始攀爬。
我转身面向教众,挥剑砍下左手手臂丢给他们。
喝下我的血,吃掉我的肉,就能从妖兽的控制中恢复清醒了。
这就像是释迦摩尼割肉喂鹰,只是他喂鹰是为了同时救下鹰与兔子,我割肉却只是为救下民众,至于妖物........我确是不甚在意的。
挥剑的动作越发麻木,抢食血肉的教众却不见减少。
一直重复动作总是会使人分心想些旁的事,我的思绪也渐渐飘向远方。
从小到大,我听过的每一次修习研讨与习得的妖邪知识都告诉我,妖总是可恶的,它们不谙人的情感,全凭自己的本能行事,为祸苍生,是天下之大害。
然而,若论不谙人情,天生无情无欲的我不也该被归入“妖”这一类吗?为何我是人人敬仰的修士,它们却是从人喊打的妖邪?
妖物为祸苍生,屠杀黎民,修士对它们深恶痛绝,然而妖物对屠戮妖邪的修土又何尝不是如此?人与妖,魔与仙,善与恶之间的界定究竟是什么?
若我守护的人是善,为何他们恢复神智后仍要争食我的血肉?若我拔剑所指的妖是恶,为何那个名为“霓霞”我会救下幻妖?
我想不明白。
我只知道,冰凉的月华攀上我的裙角,落在我的眼睛,荡起层层涟漪。
恍惚中,一阵若有似无的细微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催促着我问出心中所惑。
停下挥剑的手,我将心中困惑倾吐出来:“你们既恢复了神智,又为何要抢夺我的血肉?”
状若疯魔的人群立时停止争抢,几个人惊恐地看着我。
突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神女!您为何要让我们清醒过来?!从前将痛苦交给佛,我们便能忍受赤云城的酷热,如今您看似救了我们,却是又将我们丢回无尽的痛苦中啊!”
她膝行两步,对着我磕了个头,“求您收走我的痛苦,即便让我为之死去也可以啊!我实在不想再活在痛苦之中了!”
有她带头,无数人亦跪倒在地,语调哀切,“求神女收走我们的痛苦!”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免我苦痛,功载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