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起了簇簇声,灯笼穗帷甩在窗纸上。
梗结硬挺着,身子瘫软着,脊骨从脖颈处断了一般,来回晃荡。
像个吊死的人。
裴无量寿盯着窗纸上飘荡的细长影子,率先不请自来闯入脑海里的,便是那时常都会入她梦里的鬼魅。
那是个女人,白绫绞脖,拢一袭锦袍,孤零零,被凭空悬挂在富丽的斗八藻井之下。
失了生机的身子却如木傀儡,有人操纵般地摆动。重台履敲着面前的窗棂,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她的心上。
肝胆因将灯笼穗比作吊死鬼的联想而绞痛发麻。无量寿却不挣扎,只自罚般地侧过头去,将双眼阖上,任由光阴流逝,希冀凭此将痛感洗刷殆尽。
许是因闭眼太过用力,她感觉眼前溶开了一片混沌的星夜。
眼尾止不住颤抖,黑暗中闪烁着点点银白,似是记忆碎片,不断在脑海里闪回。
无量寿既心里苦笑,过身都不畏惧的自己竟会怕一串灯笼穗;又不解为何要那样联想,让自己陷入痛苦。
“都是自己要偿还的罪孽”。
她心中结下回答。下意识的,她又想劝服自己当下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都是因果报应。
原本就可以如往常那样,劝服劝服着,心境便麻木缓和了。
可偏偏,此刻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与她抗衡,念叨着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该继续折磨自己。
一遍又一遍,其间还混杂着鞋履在木板上跑来跑去而发出的吱呀吱呀声。
杂乱、不同的声音在脑子里来回纠缠,缠得人眉心酸胀难忍。
心情的反复无常很快便演变成蔓延全身的不适。无量寿仍旧不做搭理,继续紧闭着双眼,竭力咬住牙关,期盼捱到煎熬消退。
她曾总是被规训,被强迫而后麻木于压抑自我的瘴境里。
她曾错误将麻木当做黎明前必要经历的蒙昧。正如十八年前,她虽有所觉察,却还是在闺阁里得过且过,期盼不露声色地活着,便总能再见到母亲一面。
但机缘终究不能靠自以为是、苦行僧般的压抑忍耐置换,被枕边人典卖易官的母亲再没能回来。
不过一会,外头风啸更甚,还夹杂起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泼在薄窗纸上,是枉死之人对她怯懦无能的愤怒与责难。
这一次,西天佛国的菩萨还是没有眷顾她。
她还是要靠自己,她必须迈出去。
一切起自窗上那道细长影子,于是乎,让影子消失,便成了无量寿当下心中唯一的念头。
念头化成动力,无量寿不再耽于心罚,竭力克服了身体疲软,从床榻上直起了身。
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屋内只床榻旁留着盏灯,朝门口探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确认真的没人后,她才翻身踢开了盖在身上的布衾,赤脚跳到窗户那去。
一推开窗,雨花便呼进来糊了眼睛。
无量寿随手抹去眼睫上的水珠,再睁眼一看,穗帷就在眼前。
然灯笼虽挂得不高,却终究还是居高俯瞰着屋里头探出来的人;穗帷虽近却也还是要伸直了手,卯足了劲才能够着。
就当她的手将要碰触到穗帷时,雨帘中,眼前倾泻下来的光又格外晃了眼。
抬头朝上,无量寿瞧见,灯笼罩里,有着一圈黄昏时的天穹。
酡红的面靥被橙黄的天幕环绕,恍若朝阳又冉冉升起,宽慰着她的心。
只是,仿佛存心与她做对般,一眨眼的功夫,风雨击破了灯笼一隅,朝阳猝然熄灭,黑洞洞的灯罩下,穗帷又变成一个吊死鬼的形象。
刚巧,她的头就在吊死鬼的脚下,躲不过藏不掉,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双描鸾织金的脚晃过来又荡回去。
这下,无量寿没什么好再顾及的,咬紧牙关,撑住窗台,探身前扑,借力拽住了穗帷。
坚韧勃发力量,就这一拽,长长的穗帷扯着沉重的宫灯一并直直从檐枋掉下,打翻了底下的木架子,几瓶花就这么无辜丧了命,连着釉瓶一齐碎在地上,咵嚓哐当,划破风雨声。
响声极大,很快便将旁人引来。
“出什么事了?动静这么大,天!无量寿你下床做甚!风将窗子刮开了你喊一声,我来关上就是,你病还未好全,当心别又着了凉,快回去躺好,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门扉自外朝内推开,来人是与无量寿交好的韦泠泠。两个袍裤宫人跟在后头,随着她急促的步子,在途径所到之处,逐一点燃烛台。
她们敛首低眉,在延伸的明亮中,无量寿只看得见其中一位,白色的孝布微茫隐在她的袍袖内。
“我没事泠泠,也没受伤,风将灯笼吹落了而已。”
无量寿一边回应着已到了跟前的好友,一边在她的搀扶下重又躺回榻上。韦泠泠顺带着为她掖好了被角。
屋子里亮堂起来,亲近的好友就在眼前,无量寿情绪很快镇定。
眼前,韦泠泠的面容浸在烛光里,逐渐清晰,一并牵引着无量寿迷离的记忆丝丝明晰。
她好像从得了风寒卧床后,便昏睡了很久,许久都没和韦泠冷说过话了。
今日正好,趁着混沌稍退,精神尚可,无量寿好想与韦泠冷嘱托几句。
只是话刚到嘴边,屋外长廊上一声女子尖叫在不远处破开,紧接着又是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一连串响动虽很快便遁于风啸里,却还是打断了无量寿开口说话的念头。
想到那阵持续好一会的吱呀吱呀声,无量寿覆上了韦泠冷的手。
“泠泠,出什么事了吗?”
猝不及防被问,韦泠冷先是断了弦,片刻方才醒过神。
一时被无量寿发出的动静吸引住了注意,心中挂怀,她竟差点忘了适才看到的那诡谲画面。
“没…没什么…。”
若不是亲眼所见,韦泠泠如何也不会相信。再者,她知晓无量寿,素来便不信鬼神之事,又没亲眼瞧见,她生怕说了她也不信,愈发心里怵惕,喉头一上一下翻滚,久久联不成话。
“罢了,你有难言之隐不说就是了,我自去看看。”说罢,无量寿撑住床沿,翻坐起身,趿起蒲履便要朝外走。
“别!你病还未好,别下床,会受凉的,快躺着盖好被衾,我说与你听就是了。”
最终,对好友的关心还是占据了上风,韦音泠不再纠结,斟酌了字句,回应了无量寿的疑问。
“突然起风,我看天要下雨便抓紧去收后院晾的衫子,刚回到廊上,便瞧见影殿那头…里头有鬼火在飘!”
“轰隆”。
突然一声响,雷鸣恰好与“飘”字一并炸开,不偏不倚埋住了韦泠泠陡生的惊呼。
出其不意的惊雷,吓得韦泠泠抖落了臂环的帔子。她折腰去捡,抬头时恰对上无量寿那张融不进灯火里的脸,茧白如水中月却又更像是镀了层银。
“我真没有胡说,也没看错,你知道的,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屋外马毛猬磔,又是一道闪电如利剑般劈在窓纸之上。无量寿的眼眸于闪烁的光影间,跟着雷电曝灭一齐燃烧又熄去。
因着瞧见好友脸上神色晦明,还未从惊吓中回神,韦泠泠心又绷了起来。
亲密的朋友不信任自己,这无疑是对敏感、习惯依赖的人一道最重最狠的判处。
她立刻便自顾自地以为无量寿是不信自己的说辞,更加失了举措,慌里慌张就要自白。
“泠泠,我当然信你啊,我只是…没想到真的有鬼火,我还以为我昨天是病得不轻,脑子糊涂看恍了眼。”
一语惊人,谁能料到对方早已看见过,亏她还在想说与不敢说间反复无常。
“哎呀,你真讨厌,既是早看见了你为何不与我说啊,亏我还害怕你不信我,瞧瞧我刚才跟个什么样,滑稽死了!”
感觉是被人刻意捉弄了,韦泠泠的脸色从苍白红成了一团霞云。只是埋怨的话刚脱口而出,她骤然醒过神来,自己真是蛮不讲理。
她怎么忘了,昨天无量寿还病得厉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呢,又哪里有精力与自己说谈。
想到这,韦泠泠忙不迭便握住了床上女郎的手。那手凉得可怕,更加让她愧疚。
“对不起啊,我真是蠢钝如猪,猪油糊了心,长了一对猪招子是非分不清……”
她还想继续说,却被一根崖柏般坚韧的手指止在了檀唇之上。
“好啦,没事道歉做什么,我这几天病着一点荤腥没沾,活像个比丘尼,你这一连串猪搞得我好馋野猪鲊现在。”
甫一说完,恰合时宜的,无量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一下便惹得刚还挂着八字眉的韦音泠噗嗤笑出了声。
“真是对不住,你瞧你病了这么些时日,消减了不少,是该多吃些补回来才是,你且等会,我这就去东厨。”
韦泠泠稳了稳无量寿的手,不巧垂眸览尽掌下那曝露的青紫血管,嶙峋如枯枝般,棱棱刮过她的心。
“不行,还是得让医官再来趟,我不能擅自给你开小灶,倘若加重耽误了病情那就不好了。”韦泠泠温言劝慰道。
“先垫点肚子吧,巨胜奴可以么?我这便去讨碟来。”
韦泠泠急吼吼起身,窄袖却被一股力拽住。
“别走,别离开我泠泠,我不饿,我只想你在这里陪我,再多陪我一会。”
不过转瞬,无量寿脊背瘫软回榻上,额头突然渗出汗珠来,声如蚊呐,独抓住韦泠泠那只手,奕奕地颇有力劲。
“阿宗,快去陵台找韩令,请他让主药来,速速!”
韦泠泠扑回无量寿身旁,神色焦急,催促一旁的侍女去寻人。
没束白色孝布的侍女闻言应声而退,人影错综中,无量寿心口淤堵着气,眼神游离,不经意瞥到那位束白色孝布的侍女眼神似紧咬着她。
没等她仔细端详,韦泠泠关切的面容便横亘在她眼前,占据了目之所及之处。
“无量寿你别吓我,刚刚不是还尚可么?来,快服些药。”
“好了泠泠,别灌我喝药了,多亏有你,我现在好多了。”
裴无量寿被韦泠泠扶起来搀住,靠在肩上饮汤药,喂了大半碗,脸色终于是红润了稍许,精神头也回转了好多。
“那就好,适才吓死我了,天,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好么,好生诊疗治病,说真的,这些日子你缠绵病榻,我这心跟油煎火烹一样。”
“不要哭,不要为我哭泠泠,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嘛。”
无量寿从韦泠泠肩头起开,转身用指腹拂拭掉她情不自禁淌下的泪水,又拉过了她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
“多亏有你这些天的照顾,一定很累吧,还有医官,如若不是你对陵台令有恩情,我怕是便要被迁至别室,准备后事了。”
鼻息又沈哀,无量寿背过身咳弯了头。她徐徐挪开些和韦泠泠间的距离,唯有手将二人还连在一体。
“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的,倘若捱不到机会了,下辈子我也会当牛做马回报你的。”
“你别这么想,你我是至交,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并不劳烦,什么后事不后事的,我不准你再说了,好端端的,怎生如此消极?”
止不住淌的泪刹时断了流。韦泠泠总觉得无量寿话里有话,有隐瞒她的。只是还不等她继续开口,无量寿也感触到她的话,脸上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将话题岔开去。
“泠泠,除了你之外,还有人看见了鬼火么?”
“张美人,武才人也瞧见了,我收了衫子回到廊上恰巧碰见她们从东厨出来,还是武才人率先瞧见那影殿里有鬼火在闪,指给我们看,这才让张美人和我将那鬼火瞧得真真切切。”
重又迂回鬼火上来,韦泠泠暗感自己好友对此事莫名在意。但她来不及表露疑惑,裴无量寿已转头去问这房间里除她俩之外第三个人了。
“团儿你呢?你,还有和你住在一起的宫女们,你们可曾有瞧见那鬼火?”
“回婕妤话,奴与她们都瞧见过。”
名为团儿的侍女半张脸没在角落的黑暗里,一字一句回复完后,再没发出一点动静。
“天娘嘞,原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莫不真有鬼怪作祟吧,真真要把我吓死不偿命,欸!无量寿你快躺回去,你病还未痊愈,身子骨弱,不过鬼神罔惑,不值你冒险。”
这下韦泠泠再没法多去想旁的杂的了。然而还不等她从团儿的回话里醒过神,那厢无量寿已是强撑着下了床。
“走吧,泠泠,我现下好多了,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带我去廊上吧,去瞧瞧那鬼火还在不在,你们都真切瞧见了,只我没有,就模糊看见过一次,那做不得数,这回我定要仔仔细细地看个清。”
语罢,无量寿自曲屏后旋出,她只在外头束了件碧罗衫,掖进青纱笼裙里。
面前便立有从宫里带出来的镜台,无量寿细细比照着镜中映照的模样,病容未褪的脸上,两枚黑沉的眼珠,亮得发光。
她顺着镜台方位,凝望出了窗外,似是要穿透窗棂,飞跃长廊,登时便去半山腰。
“倘若这世上真有鬼怪存在,那人世间作恶之人早该被诛灭了,又哪里还会有这许多冤屈苦恨,且去瞧瞧吧,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大行皇帝头上装神弄鬼吓唬人,如此肆意妄为,想必……定是位地位显赫,德不配位的主吧。”
灯笼斗拱叠影下,临到门槛过头处,无量寿眺望着远处影殿方向,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