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雾涌云蒸,仙苑缥缈恢弘,琪芳嘉木濛濛如烟。
鎏金夔纹门扇内,白衣神君手持书卷,支肘坐在卷云形书案后,痴望着门外涌动的云气,双眼涣散无神,仿佛三魂七魄俱已离窍。
“毅璋神君。”蓦然,一道妖冶妩媚的声线,从他身后传来,女子语气天然带着几分洒脱不羁的笑意,“在想我么?”
身后淡紫雾气逸散而来,馥雅香气丝丝缕缕直往人魂窍里钻。
毅璋神君神思骤然回笼,唇角、眼梢齐齐上扬,眼神震荡出别样的光彩,不假思索回眸。
可他头刚偏过些许,瞥见肩头白衣上,飘覆着一层烟罗紫云纱时,脖颈登时僵成铸铁,再未往后扭望分毫。
女子涂着丹蔻的指,自然曲起,虚虚搭着,似一株艳丽的花,凭空绽在他肩头。
毅璋神君晃了晃神,指尖狠狠攥嵌在掌心,眼神躲闪应:“没,没有。”
否认的话,说的磕磕绊绊。
他没再回眸,而是忽略身后女子的打量,匆匆将脸转正,目光钉在书卷上。
脸色不染而红,热意蒸腾。
“撒谎。”姒晴低低一笑。
轻若无物的纱衣,似门外永不停驻的流云,自他肩头飘落。
她人却没走,步履悠然在毅璋神君身后徘徊。
淡紫香雾带有某种魔力,毅璋神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脑海中却清晰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
轻盈的步履,馥雅的香气,扰得人肤灼心焦。
毅璋神君额角沁出豆大的汗滴,顺着脸颊轮廓下滑。
喉结极为清晰地上下轻滚数次。攥着书卷的手背青筋凸显。
姒晴扫一眼,妆容艳冶的眼底浮起一丝不屑,语气却娇纵:“人家可是你的心魔,神君若不曾想我,我怎么能出现在此处呢?”
云履停在他右后侧极近的位置,姒晴略躬身,轻轻吹动他额角新沁出的汗珠,呵气如兰:“口是心非,本姑娘可不喜欢,我还是去看七曜神君吧。”
眨眼间站直身形,踅身即走。
毅璋神君深知她脾性,再顾不上姿仪,慌忙回身拉住她烟罗紫衣袖。
“七曜哪里及得上我!他修为虽胜我一筹,姿容却逊色于我,我这般痴慕着你,还不够么?你就这么放不下他?”毅璋神君抛开矜持,攥紧她衫袖,狼狈地凝望姒晴灼若芙蕖的容颜,声音低下来,苦涩落寞,“尊上明知我心意,何苦骗我?若我想你,便能见到你,昨日怎不见你来?尊上若是我的心魔倒好了。”
后面一句,低不可闻。
姒晴没听清,不追问,也没懒得猜。
“呵呵。”姒晴甩开他,旋身坐到案头。
轻柔的裙裾绽开又收拢,贴身她窈窕身段,垂曳书案侧。
长及足踝的裙裾侧,一条长长的开衩延伸至大腿中段,露出一双细白长腿,随意交叠。
姒晴睨一眼他拿倒的书卷,笑得柳娇花媚:“吃醋了?你既叫我一声尊上,不如就此随我回魔域,不就能日日见着我了?”
“你真心邀我去?”毅璋神君一喜,忽又红了脸,欲言又止,“可是,陵光神君……”
“怎么?还要我赶走他,你才肯去?”姒晴眼皮撩起些许,盯着他,仍是巧笑嫣然,却难辨喜怒,“堂堂神君,气量这般小,竟不肯容人,不好不好。”
毅璋神君脸红一阵白一阵,待要说什么,未及开口,书卷却被姒晴抽走,信手丢开:“如此良辰美景,看这劳什子做甚。听说你们天庭出了件新鲜事儿,那棵十万年神树当真化形了?可陵光神君告诉我,那神树不会化形的。十余万年才化形,倒是稀罕事。你去将那老骨头叫来,让本尊瞧瞧。”
姒晴一双狐狸眼灵动脱俗,懒懒睨着他。
也不知她问的话,哪里触动了毅璋神君的脆弱神经。
话音刚落,便见他脸上血色寸寸褪去,眼神弥漫痛楚。
姒晴意兴阑珊,敛下眼皮,翘翘尾指,勾起近旁一支玉管紫毫,玉管顺畅滚过手背,轻巧横于食指侧,转动把玩,得心应手。
心仪的女子有闲情玩笔,都不堪他一眼,仿佛他堂堂神君还不及一支玉笔有趣。
毅璋神君又恨又恼,却不能吃这不光彩的醋,只能克制着怒意,隐藏着私心劝:“纵然尊上见一个爱一个,却也莫要去招惹他,他和我们可不一样。他本就是为降妖除魔而生,绝不会怜香惜玉,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那可是个不近人情的主,连七曜都说对方修为深不可测。若遇上他,我怕你会吃亏,甚至性命难保。别说我,恐怕连七曜也救不了你。”
“幸而他今日不在天庭,你在我这里坐坐,便回去避一阵子吧。”说着,红着耳朵补了一句,“我会找机会去看你。”
“谁需要你们救了?”姒晴傲睨他一眼,笑嗤。
指尖动作骤停,任玉笔滚落指背,她轻盈跳下书案,看也不看毅璋神君讨好奉上的仙露琼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翩动的帷幔后。
偌大的殿宇,只余一团紫雾,不断逸散变淡,直至消失。
毅璋神君盯着那紫雾,发红的眼干涩泛疼。终于,他仰面饮尽杯中仙露,握杯的指攥得发白,眼眸半敛,闪过一抹阴狠。
天庭花木蓊郁,景致以蟠桃园东边,碧星海畔的御苑为最。
蟠桃园桃花已谢,挂着又酸又苦的小青果。
御苑一隅,梨花正开至繁盛,花瓣飘洒如轻雪,枝条上的花簇却稠密依旧。
姒晴立在梨花下,秀颈修长,身姿袅袅婷婷,欣赏着梨花胜雪的景致。
她素来喜欢这种皎白如雪的花。
不知为何,她总觉自己曾在何处见过相似的雪白花树,且凭直觉,眼前梨花远不能与之相较。
可惜,小时候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她想不起那是什么花。
魔域也养不活这等皎洁的花。
她都把天庭最擅花木的陵光神君拐去魔域了,至今也未养成,只好来御苑赏花。
不过,这地方她想来便来,要走便走,倒也无碍。
体内充沛的灵力隐隐又有增长,姒晴轻拈指尖落花,挑挑眉,眼中沁着得意的笑意。
很好,毅璋神君的心魔又重了些,于她修为大有裨益。
初时虽对身份有所隐瞒,但也不能算骗人,她修的本就是心魔道,靠猎物的心魔增长灵力。
而九重天上,这些个道貌岸然的神君,正是她物色的猎物。
她身为魔尊,几乎不老不死,逗这些神君玩玩,为枉死的娘亲报仇,还能增长修为,何乐而不为呢?
依毅璋神君的反应看,那神树真化形了,且不是仙娥,是个仙君。
出乎意料的是,还不是把老骨头,极有可能生得比毅璋神君更为俊美,否则毅璋那蠢东西不至于欲盖弥彰,聒噪地说一箩筐废话。
姒晴丢开指尖花瓣,抬起手臂,咔嚓一声,折下一整枝梨花。
眼睁睁看着断处迅速长出新枝,与她手中的一模一样,姒晴眼底笑意加深几许。
一个陵光神君堕魔,天庭不痛不痒。
若她把十万年神树拐回魔域,不知高高在上的天帝,还能不能坐得住呢?
忽而,察觉到陌生的仙力波动,修为难辨,隐隐在她之上。
姒晴眉心微动,指尖点了点,手中花枝轻轻一颤,她身上烟紫纱衣和淡金披帛已不见踪影,化作栀白色雾縠曳地长裙,腰间系一根桃红丝绦。
发髻、饰物一应变了,五官身段仍是她,美艳妖媚之气却奇异般退去,整个人变得柔婉纯美,明秀出尘。
待对方行至近处,姒晴仿若刚刚察觉。
调转足尖,回眸望去时,她脸上透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丈余外,绵白祥云承托一袭青色身影,翩然逼近。
云端神君四下望望,目光清冷,带着无形的威势压向她这边。
不远不近对峙一息,祥云散,神君乘风而下,停在姒晴近前数步之距。
其人高髻冷面,阔肩窄腰,衣衫是飘逸清绝的玉青色,泠然如秋江涟漪。
长身立如玉山,将周遭连绵的瑶林玉树皆比下去。
姒晴柳叶般的细眉,难以察觉地挑了挑,眼神亮了几分,秀婉眉眼间藏一丝兴味。
九重天上的仙君,她也算识得不少,但凡年轻得道的,哪个不是丰神俊秀?
她快速将那些神君提溜出来,在脑海中暗暗相较,竟想不出哪一位的容貌神韵,能及眼前神君十之一二。
不止是样貌,还有他沉敛如古井苍松的气度。
“敢问神君如何称呼?”姒晴好奇得很,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屡番潜入天庭,是为了报仇,也为着拿这些神君寻开心,却从不亏待自己,皮相不入眼的,她从不看第二眼。
万万没想到,她在天庭的狩猎挑衅之旅,竟还有此等绝色的漏网之鱼?
“吾观此地有异,仙子方才可曾察觉魔物出没?”拓霄并不与她寒暄,瞥她一眼,一边问话,目光又向周遭广阔的林木间巡睃,清介如炬。
“不曾。”姒晴不慌不忙摇头,将手中梨花朝他递近几寸,“我刚折的梨花,愿赠神君清赏。”
拓霄未接,也未再感知到先前诡异的魔气。
收回视线,审视眼前云鬟高耸,气息寻常的仙娥。
须臾,转身拂袖,消失在花树侧的云气间。
姒晴收回梨花,垂眸望望自己,唇角弯起骄傲的弧度。
天庭里的神君,真是个个徒有其表,有眼无珠啊,阿娘当初怎么看得上的?
她身世是有些特别,可他们看不出来,一定是他们太无用。
手持梨花,走到通往魔域的迷津渡口,姒晴想到什么,又转身回到天庭。
没去找毅璋等道心不坚的裙下之臣,而是来到长生树旁。
她上下打量数遍,也没察觉这棵十万年神树与她上回看到时,有何不同。
说起来,这长生树也是名不副实,传闻吃了长生果便能长生不老。
可她活了五千多岁,这长生树别说结果了,连朵花都没开过。
除了凡人升仙,从昆仑山上来时,他会引雷劫劈上一劈,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难不成与别的精怪相比,你格外愚钝,才会长了十万年方能生出灵识,化为人形?”姒晴盯着长生树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的树干,嘀咕道,“还生来就为降妖除魔,本姑娘站在这里也没见你劈了我呀。还是,毅璋那蠢东西没骗我,你灵识没在天庭,这会子只是块木头?”
“一定是。”姒晴抬手拍拍树干,“既然不在,那我下回再来找你,别让本姑娘失望哦。”
收回手,转身欲走,余光不期然瞥见一角青衫,飘曳在虬枝绿叶间。
枝叶掩映着,本不显眼,可姒晴刚见过有人将这玉青色穿得极好看,印象深刻,才注意到。
她顺着那角衣料,抬眸向上寻去。
正好对上树冠里年轻神君的视线。
“又是你!”这神君虽看起来有些冷,也有些呆,却实在俊美养眼,姒晴眉眼自然流露笑意,“我说漏网鱼君,你是不是新来的?躲懒竟躲这棵德高望重的老树上,不怕给人抓着罚你?”
那人坐在枝叶间,姿仪清雅,被她胡乱称呼扣罪名,也不见恼:“他生来降妖除魔,可你并非邪魔,何以认为他该劈你?仙子若犯天规,自该去王母处请罚。”
此刻,她身上毫无魔气流动,同天庭里大部分仙娥一样,仙气飘溢。
“你管我?”姒晴旋身而上,轻飘飘坐到他身侧,雪白梨花轻抵她下颌,簇映着她芙蕖般的玉颜,她轻佻又俏皮地冲他挤一下眼,“只有我的结发仙侣才管得着我,漏网鱼君,你想娶我?”
就在说出后头这一句时,她身上衣裙、饰物,周身气场都起了变化。
烟罗紫裙裾自然垂在腿侧,皙白长腿交叠着,几乎要贴上他玉青色衣摆。
美艳冶丽,媚态横生,不可方物。
眼前神君古井般的眼,终于泛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