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露月这一觉睡得很熟,一觉天明。
窗棂透进一丝晨光。
一双圆眼水雾朦胧,温露月打了个哈欠,翻起身子乖乖地坐在床上。
今日刘嬷嬷忘了叫她起床,她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
但小孩子本就醒得早,现在也不过才卯时。
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动作极轻,像是害怕吵醒门内的人。
“吱吖”一声轻响,房门漏出一条小缝。
温露月歪着头疑惑地看向门外:刘嬷嬷今天怎么鬼鬼祟祟的。
夹缝中露出一个面生的少女,正朝着床榻的方向望来,两双眼睛冷不丁地就这样撞上。
原来不是刘嬷嬷。
可是为什么这个姐姐也要偷偷摸摸的。
少女明显没有想到温露月此时已经睡醒,已经在床上发呆了一时半会。
只诧异了一瞬,小姑娘随即推门而入,低下头,跪在床沿。
不等温露月发声,她率先开口解释道:“见过小姐,奴婢小雨,今年十二,是温老特意派来伺候小姐的。”
刘嬷嬷昨日便被打发回了茁清院,她继母居住的地方。
以后她的衣食住行,全由小雨照料。
小雨说起话来温声细语,笑起来像芙蓉花。
特别是知道她不是坏人,温露月很喜欢她。
“小雨姐姐,以后辛苦你照顾我啦!”
小雨抿了下唇,耳根不自觉地红了一片:“小姐言重了。”
能得温老青睐,来侍奉小姐,是她的福气。
比起那些浆洗洒扫的粗使活计,她已经幸运了很多。
小姐好似并不像茁清院传的那样。
她之前老是听院子里的姐姐说,大小姐没有亲娘教导,性格娇蛮任性,不好相处。
她偷偷瞧了眼温露月。
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像水洗过的紫黑葡萄,很漂亮。
温露月窝在被窝里,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望着她:“小雨姐姐。”
小雨收回偷瞄的目光,小姐明明,像个小团子,很可爱。
小团子坐直上半身,朝人伸出一双手:“抱我去梳洗吧。”
嗯,手肉乎乎的,又暖又软和。
温露月喜欢吃甜的,除了蜜渍火肉,她还喜欢吃乳糖狮儿。
可是温老不准她贪嘴,担心她小小年纪便长了龋齿。
温露月望着桌上的一碗甜粥,轻轻抿了小口。
果真只放了半份糖,一点也不甜。
她抿着嘴角,闷闷地拿起旁边的一盘李子。
咬了一口,车轱辘一样吞了下去。
呸,酸死了。
小雨一脸茫然,不知道小姐好好地吃着早膳,嘴角怎么垮下来了。
恰在此时,温露月突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满脸惊慌:“山羊胡夫子的课要迟到了!”
往日都是刘嬷嬷在耳边一直吹风,她赶着穿衣,赶着吃饭,赶着出门。
小雨暗自懊恼了一番,跪在地上请罪:“小姐恕罪,奴婢忘记了。”
温露月的脸色由慌张变成了不悦。
她拧着眉头,佯装做大人一般义正言辞道:“小雨姐姐,你不要随便跪我,私底下你把我当成妹妹就好啦!”
她没有兄弟姐妹,小雨姐姐又温柔又漂亮,当她的姐姐简直是美事一桩。
不对,她有个弟弟。
想到这里,她心情更糟糕,后果就是早膳一点也吃不下了。
那个坏女人的儿子,她才不认呢。
小雨感激地谢过了自家的小姐,目前看来,温露月确实不像传闻那般。
她偷偷摸了下额头渗出的汗,语气放松了些。
但是也不代表,她可以越过主人家的规矩。
“小姐,温老昨日便吩咐了,您不用再去夫子那习字。”
温露月两眼瞬间散发出亮光。然而还没有几息,她眼尾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小雨性子虽然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慢吞吞:“从今日起,小姐便去静苑,由温老亲自教导。”
温露月叹了声气,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碗里剩下的半碗粥。
小雨瞧了眼,没有阻止她的动作,面容平静,好似这番动作根本没有任何不适宜。
半趴着的小女孩还在愁眉苦脸,思考着等会如何在祖父眼皮子底下萌混过关。
她喜欢祖父,但是不喜欢练书习字,换成谁来都一样。
面对那个山羊胡夫子她还可以撒娇打滚,躲过一次是一次。
那可是祖父,凶起来比顾小四家的那只黑獒还吓人。
早膳过后,温露月被牵着出了门。
静苑在温府的东南角,周围幽静舒适,府里人没有允许不得擅自踏入一步。
院门口的侍卫瞧见来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没有通报,直接示意温露月进去。
既来之则安之,温露月扬起一张小脸,笑嘻嘻地准备去找祖父。
院子很大,也很空旷,只有一个小石圆桌,中间有一颗状元红桂。
现在才三四月,那颗圆球树冠上只摇曳着绿油油的叶片。
毕竟年纪尚小,温露月印象里没有它开花的样子。
她一进门就盯着那颗状元红看了小会,眸中流露出了羡煞的目光。
心里隐隐约约含着期待,今年开花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后面还有两间屋子。
一间是温泊远的书房,一间是小一点的卧室。
温泊远身子骨还健朗时,勤勉务实,常常因为朝堂之事日夜不休。
困了就直接走几步去隔壁睡一觉,醒了继续回书房。
书房内安静得不行,温露月有些紧张,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还是能听见呼气声。
嗯,不是她的,也不是祖父的。
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面前桌子旁坐着的小少年,下意识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温泊远自从不上朝以后,每日会抽空来书房看一遍当日朝堂上的要事。
闲暇之余,他便收起了学生。
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唯一还来温府学习的,只有还未成年的谢君谪。
书房内专门划分了一块区域,用来做教导学生的地方。
前后左右整齐地摆放了四张桌椅,想来先前最多的时候,有四个人一起来听学过。
窗边的第一张桌子侧对着院内那棵状元红,现在位置上端坐着一个人。
谢君谪正埋头思索着老师今日留的几道算数,闻言,平淡的眸子向她投来。
像是被打扰了,冷冷地看了眼。
不过瞬息,没有任何回答,又垂下头。
她忽然想起来,谢君谪是祖父的学生,他当然在这里。
自己真是大惊小怪。
她狐疑地瞥了眼小少年马不停蹄的手,正在草纸上不停地演算着什么时候。
神情专注至极,一点也不惊讶为何她会来这里。
好像刚刚的随意一瞥只是错觉一般。
温泊远正低头翻看着几本书籍,听见孙女的声音,他停了动作,微微皱眉,神色肃穆。
压低声音轻轻牵过她:“阿月莫要吵到你君谪哥哥。”
恰在此时,少年的声音响起,跟初次见面听到的一模一样:“老师,我做好了。”
青涩稚嫩,像刚刚凝结成的冰沙。
温露月毫不怀疑,等这人长大了,就是一块坚实敲不碎的厚冰。
温泊远诧异了一瞬,接过他手中的题纸。
也是在这时,才提高了音量,恢复了正常的谈话。
“嗯不错。”
受到老师的赞扬,谢君谪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表情。
没有欣喜,没有激动,更没有不好意思。
话音一转,温泊远拍了下她的肩膀:“上次那道算术比这题还要难些,同样的时间,你写了两种解法。”
他继续鼓励道:“不过越是简单的题越是有陷阱,细心些自然是好事。”
谢君谪波澜不动的眸子微动,眸中一丝赧然一闪而过,快得当场没有任何人发觉。
想起刚刚自己走了神,不然这题何止能写出两种解法。
状元红下,双丫发髻上红色的发带随着微风轻轻扬起。
他的眸子猝然间对上面前的小女孩,躲避得更快的人,依然是他。
先前的红色光亮一瞬即逝,谢君谪垂下眼帘。
心底竟然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念头:很喜欢红色吗?
趁着这短暂的闲暇功夫,温泊远看着两个孩子,轻轻笑了声:“君谪,日后阿月会来一起上课,但她绝对不会影响到你。”
毕竟两人年纪差了几岁,学习的内容也毫不一样。
一个专心致志临摹习字的小女孩,无伤大雅。
这些轮到温露月不高兴了。
她脸颊气鼓鼓的,小声地控诉着祖父:“为什么要说我打扰别人,不能是别人打扰我呢?”
温泊远曲起一根手指头,不轻不重地扣了几下她的额头:“没大没小,该叫什么?”
温露月不情不愿地瞅了眼害她遭受手指弹的罪魁祸首,发现人已经回到了位置上。
正提起笔准备算下一道算术。
她心里更加郁闷了,轻轻哼了一声,哼完还不忘偷瞄祖父一眼,生怕他听到。
她径直走向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刚好在谢君谪的身后。
路过他时,她极其小声地嘟囔了句:“君谪哥哥好。”
小女孩坐了半晌,手中的字帖都描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前面的人回话。
不应该叫她妹妹吗?一点礼貌也没有!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兄长了。
温泊远有意无意地抬头掠过两个孩子,却瞧见第二排一个红着脸气呼呼的团子。
他走过去在桌面扫了一眼,低声严肃起来:“阿月,你这一柱香的时间,就描了这几个字?”
字帖一排有六个空格,浓黑的墨渍落下,不多少不少,刚好描完第一排的一半。
温露月讪讪地缩了下头,露出一个撒娇的笑容:“祖父我错了,我马上奋笔疾书!”
前方的人指尖顿了片刻,嘴角不经意间微微抿了一下,不自觉加快了下笔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