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笙

    谈若竹暂将青梅安顿在客栈中,又请来一位郎中。听得郎中说青梅仅受皮肉之伤,又简单开过金创药和七厘散后,她才放下心来。

    临走前,谈若竹递给青梅一只包袱,道:“这里有新衣和零两,这几日你在这儿好生闲适度日,吃食是紧事,莫要舍不得花银子。估摸不出一旬,我们便要动身了。”

    青梅一一应下,谈若竹这才离开,前往烟罗楼。

    *

    话说自打前日宁王殿下“英雄救美”后,教坊司中闲言杂语不曾断过。

    大多说谈若竹一舞惊风云,引诱得宁王这般不近女色的谪仙人物也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再拿前些日子,谈若竹刻意弹奏《静秋》惹宁王动怒一事来论证,得出“容貌上乘乃是女子利器”的诨理来,末了唏嘘裴世子一片心意付诸流水。

    有年纪小的反驳:“裴世子已有婚配,谈樱再与他亲近岂不是害了自己?不说承宣伯爵府的那位能不能容下裴世子常在烟罗楼厮混,就是裴侯爷,为了家风名声,也要阻一阻裴世子,到时难免会迁怒到谈樱身上。凤凰择良木而栖,我反倒觉得谈樱有魄力。”

    她不掩眼中的艳羡之意,其她人难道就真能不动心思?

    人往高处走,谁愿意终生贱籍,在教坊司中磋磨余生?

    无奈自个儿胆小,或是姿色、技艺不如谈若竹,没有让王孙贵族折腰的通天本事罢了。

    如此,便只能装作不屑与谈若竹同流合污的模样道:“你说得在理,可是宁王与裴世子素来交好,她择哪块良木不行偏择宁王?这不是往裴世子心口上剜吗?多冷情一人。”

    又有人说:“可惜她算盘打得也不好。宁王封地在大宁,苦寒偏远战乱不歇之地,可不是养人的好去处。”

    于是众人又转而隐晦地议论当今圣上曾十分宠爱宁王,但为何将他封到边境,而不是物阜民丰之地。莫非当真与文妃的疯病有关?如此议论,不必多说。

    谈若竹心中通透,但并不计较。她确是用了心机刻意接近明煜,而她们仅是背地里逞口舌之快罢了。毕竟借着宁王的名头,谁都不敢造次,反而在明面上多敬了她几分,连烟罗楼管事的妈妈都是这般,并且不安排她抚琴待客了,她乐得清闲。

    眼下谈若竹回到烟罗楼时,天色已不早。缠绵悱恻的音韵如春日泉水,自锦瑟琴弦上流泻而出,和银嵌玉宫灯中的烛火光影一同浸润整幢彩楼。

    她回到房中,取出两只妆奁中的金银细软,逐个点了一点。

    谈府被抄时,她措手不及,只来得及藏了几样小巧的美玉珠宝,后都被用来疏通关系打发出去了,唯独谈母戴了多年的翡翠玉镯还留着,当个念想。余下的,有随教坊司演出时,王孙贵族的赏赐,也有裴衡送来的。

    此番她突然清点首饰,一则是为前往大宁早做准备,二则是为托常笙帮个忙。

    之前明煜与众友人在烟罗楼相聚时,谈若竹听其中一位名叫管赫的人道,他的长姐嫁去保定府安州多年,连生两个姑娘后才在四年前诞下一小子,全家宠溺无度,对他恨不得摘星偷月,偏偏命运弄人,飞来横祸。一日家里的老祖母带那小子逛庙会时,每个婆子丫鬟都被下了降头似的,一环扣一环地出差错,让拐子拐走了孩子。

    接着自是天翻地覆、鸡飞狗跳。老祖母病倒,公婆以泪洗面,管赫的长姐在床榻昏了两日后,毅然带着两个姑娘回了娘家,拒不见婆家的任何人。

    谈若竹牢牢记着此事。

    大景朝的人口交易是合法买卖,人牙子得经过官府的多重手续方能交易,且不能买卖良民。而未经官府允许的人口拐卖则是重罪。

    《大景律》中规定:“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仗一百,徒五年。”买卖同罪。[1]

    而管赫之父,正是顺天府府尹,正三品官。

    谈若竹思忖着,可将张二买保定府良民为子一事告知管赫。若真是碰巧,那孩子是管赫的外甥,管家必定不会放过张二——毕竟衙门行刑人仗责罪犯时下手“不知轻重”非罕见之事。若不是,管家也可顺藤摸瓜端了略卖人一伙儿,或许能找着自家孩子的下落,而张二买来的孩子出身富贵,其母家对张二自然不会轻拿轻放。

    至于如何告知管赫,谈若竹想让常笙帮忙。

    常笙善胡旋舞,管赫又对胡旋舞颇有研究,两人因此结为金兰之好,视彼此为知己。

    常笙的话,在管赫那儿确有分量。

    只是请人帮忙,这人情须得还,更不用说中秋夜时谈若竹和常笙生了龃龉,这人情更得用心些。

    裴衡送来之物不能动,需全数还回去,余下的都不新巧,想来常笙都有,不足为奇。

    正在谈若竹愁眉不展之际,房门被叩响了。

    “谁?”

    “是我,常笙。”

    谈若竹心中惊异,忙起身迎进常笙。

    常笙手捧一木盒,沉默落座,浅饮谈若竹端来的茶水后道:“在我舞衣上藏针的人揪出来了。”

    常笙说了两个名字,谈若竹略有印象,记得是常跟随在常笙身边的。

    一番絮说后谈若竹才知,原来那二人将她的领舞舞衣毁坏后,主动告知教坊使似乎是常笙所为,但并无证据,教坊使便草草敲打了常笙几句,那二人又装出一副无辜样为常笙抱不平,言语间含沙射影,意指告状者是谈若竹,在常笙心中埋下了一根刺。接着舞衣藏针害常笙受伤后,她们复在常笙面前调唆一通,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事。

    至于如何东窗事发的,教坊使可是个人精,略一琢磨便想通了,

    谈若竹叹道:“如此波折,虽不复杂,但不想她们真有耐力去做。”

    “左右不过一个‘妒’字。”常笙面上几分嘲弄,又想自己也被此字所困,起身行礼道,“我当时气急,半是猜度,半是据实,今儿特来向你致歉。”

    说罢,她打开木盒,从中拿出一条印有竹叶番莲花纹的石青绿披帛递给谈若竹。

    披帛捧在手上如烟似雾,展开时借烛光一照,其上仿若水波荡漾,煞是光彩照人。

    常笙又道:“我承认,我对你有敌意,哪怕现在我也不能在领舞一事上对你心服口服。不过一码归一码,你舞姿确实曼妙。这披帛不是甚么价值千金的东西——我没记错的话,你本名带‘竹’字吧?如果你不屑此物,你直接扇我一巴掌解气罢。”

    谈若竹抚着披帛,心间某处的杂陈若被一阵清风扫走。她展颜一笑,不禁上前拥抱常笙。

    “你,你做甚么?”常笙有些不太习惯,但没推开她。

    谈若竹真心道:“你太可爱了!”

    常笙一愣,面颊不施粉黛而红,“你……怎么这样。”

    她与谈若竹同龄,已在教坊司待了八年,什么花言巧语没听过?但谈若竹这般只带欣赏与喜爱的纯净语气,她数年来第一次听到。

    谈若竹道:“这条披帛我很是喜欢,烦请常姐姐帮我系上。”

    常笙便将披帛在谈若竹的手肘处绕圈打结,如此不易垂落。

    谈若竹走到镜台前,旋身打量,眼眸亮如星辰,倒是一派不同以往的生气。

    常笙暗想,她之前对谈若竹没甚么好感,始终是点头之交,也是因她觉得谈若竹清高疏离,好似看不起她们——但细细琢磨,何不是自己内心卑微,霎见到一位真真被诗书礼乐教养出来的大小姐时,只觉自己泼如泥猴。

    好在她来赔礼道歉了,这才看到谈若竹不为她们所知的一面。

    用谈若竹的话说就是……可爱。

    常笙上前理了理披帛的褶皱处,道:“你这身以白为主,太过素净,若配同色或红、黄色衣裙,许会更出彩些。”

    此话一出口,俩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谈若竹还取出几件衣物一一对比,看合不合衬,而后又坐下,聊些趣事,十分投机。期间谈若竹说了张二一事,未提青梅,只模糊道是偶然听来的。

    常笙果真率性,道:“也好,不论那孩子是否是管赫的外甥,都是一件积人阴鸷的事,我记下了。”

    烛台上蜡将燃尽,常笙估摸已过了近一个时辰,不好再打搅,起身欲告辞,转头见谈若竹尚未收拾好的珠宝首饰——其实她早看到了,只是一直按耐着没问,终于还是无法免俗地多问了一句——“你当真要随宁王离京?”

    谈若竹点头。

    常笙嗫嚅片刻,却道:“那我们此生再难相见了。”

    谈若竹目露震惊。

    这句话太沉重,以她们的交情而言,承担不起。

    常笙道:“唉,别怪我多愁善感,只是这些年经历的离别实在太多了。我有时候总想,若是我们能不用管世俗伦理,和姐妹们一辈子开开心心地待在教坊司多好。”

    谈若竹却想,哪怕是几百年后女子能从事各种工作,舞者歌手能被称为“明星”的现代社会,人们也不能挣脱世俗伦理的禁锢。

    离别在即,有些人,确实要再见一面。

    前路未卜,这一面许是和某些人的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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