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木盒,只见里间置有一张雕弓和几枝箭矢。

    弓身木质,面贴牛角,背饰金桃皮,弓梢处嵌有牛角,弓中部镶有暖木,以牛筋为弦。

    这张弓,是谈父为她定制的十二岁生辰礼物。

    大景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相比前朝较有提高,在女子教育上,也可学《论语》《孟子》《诗经》等书,然除此之外,仍要习妇德、妇言、妇容和妇功。

    谈父却常让她抛下那些针黹纺织的事,带她去骑马射猎。谈母往往虚劝几句后,便任由父女俩顽去了。

    彼时谈父任万全都指挥使,谈母携谈若竹随谈父离京前往宣府,是以谈若竹的骑术,是在山林草原间穿梭时练就而成的,比京中那些空有花架子,故作风流少年的富家子弟不知好了多少。

    当然最令谈父称赞的还是谈若竹的箭术。

    谈父本就是射箭高手,先皇在时,就赞他为“神箭手”,并将自己的一张御弓赏赐给他。后来先皇病重,燕王率兵发动宫变,尚是太子的当今圣上被燕王部下挟持,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谈父埋伏在宫阙之上,射出一箭,正中贼子眉心,救下太子。

    谈父从龙有功,新皇登基后被重用十几载。

    虽然谈若竹的灵魂自后世穿越而来,但这具身体继承了谈父的好体格,射箭之术手到擒来,与谈父差得只是气力和经验罢了,因而谈若竹尚未及笄时,谈父常带她到兵营同那些射箭好手比试。

    兵营中人不做阿谀奉承的假把式,也没看谈若竹是个小姑娘就放水,都是实打实拿出真本事来比的。饶是如此,谈若竹的战绩也十分看得过去,被他们赞称“把谈将军拍死在沙滩上”。

    倒也有人说些闲言碎语。比如说谈父没有亲儿子,这是在拿谈若竹当儿子养,让她学“君子六艺”呢。

    此话被谈父听到,好一通斥骂:“哪来的破落户,没个儿子就活不了了?我要活成你这样,直接吊死得了!我家闺女骑马射箭,那是她有才能、有本事,你家纵有十个儿子,九个都要去卖钩子!”

    这话恰被前来送饭的谈母和谈若竹听见。谈若竹乐得直不起腰,谈母却湿了眼眶。

    她当年生若竹时,因胎位不正而难产,纵然请了宫中的稳婆助她度过难关,还是落下了一身病,常年靠滋补之物养着。又因身子孱弱,难再生育,十几年来只有若竹一个。她心中有愧,听到这一席话后动了给谈父纳妾的念头,谈父却道:“香火传承就是个屁。等竹儿大了,给她选一户离我们近的人家,咱们一家三口常聚聚,多和乐。若和我家那老头子一般,纳了三四个,生了一大窝,闹腾到街坊邻里皆知,脸都没了。我可不愿再过后宅不宁的日子。”

    夫妻俩说开这番话,愈发恩爱。谈父突然想给谈若竹打造一把好弓,谈母便动笔绘制弓身上的花纹,谈若竹则托腮在一旁笑着。

    后来谈父身死异地,谈府被重兵包围那日,这张弓被收入官家。谈若竹拜托谈父先前的部下,部下又几经周转才寻回这张弓。

    失而复得后,谈若竹只将它放在床下。一来并无机会开弓,二来她心有郁结,恐睹物思及往事。

    但现在,她握弦开弓——右手腕上是谈母的翡翠镯子。

    玉镯翠润剔透,在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犹如一段流动的春水附在皙白的腕上。

    与之不同的,是谈若竹使力拉弦时,绷紧的肌肤和隐隐显现的青筋。

    一柔一硬,却如此相衬。

    “咻——”

    箭矢离弦,破空射出,箭簇穿透插在白瓷瓶中的牡丹花蕊,将之钉在墙上,瓷瓶倒地破碎,汩汩清水打湿羊绒地毯。

    谈若竹张开手掌,又握拳。

    似乎还能感受到弓弦震颤的余波。

    还好,她的箭术并未落下多少,手臂也尚有气力。

    *

    王府的车马如期而至。

    一共四驾车,三架用来装行李,剩余一架则三人同乘。

    谈若竹早便接来青梅,安排她在那驾行李较少的马车上。

    谈若竹已向长史官和韩燕二人

    和坊中亲近之人该说的话早便说过了,再见面,也不过一句“好自珍重”,倒引人感伤,且这又是宁王的人马,不好麻烦他们久等,因而在曙光未现、寒霜未化时,谈若竹三人悄悄起行。

    车厢内,唯闻车履撵地和马蹄飒沓声。谈若竹撩开帷幔,只见街边鳞次栉比的楼阁倒退,零星几人挑担推车。

    燕依道:“难见京城如此寂静。”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略有困倦,谈若竹被她传染似的也打起哈欠来。

    三人笑了会儿,韩淑道:“你俩靠着我闭目小憩片刻罢。”

    燕依问:“你不困么?”

    韩淑道:“不困,一想到要去大宁,心头反有些突突跳。”

    谈若竹道:“怎么还未出京城,淑姐姐就近乡情怯了?”

    韩淑笑道:“我看你倒精神得很!”

    谈若竹赶忙笑着靠在韩淑的肩头。

    车厢微晃,谈若竹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迷蒙间好似真的睡着了,又好似一直醒着,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突然听得韩淑轻声唤她。

    谈若竹睁眼起身,韩淑以目示意,她便掀开车帘,竟瞧见陈珏站在车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陈珏身旁的随从正掏着荷包同马夫说话。

    “珏姐!”

    她们依次下车,对陈珏行礼。

    谈若竹这才发现,她们已到了城外长亭处。

    陈珏从身后马车上取下三个捧盒,分给她们,道:“咱们共事一场,我总想着送你们些什么,又想大宁终究不及京城,便做了几样点心。幸而赶上了,望你们莫要嫌弃。”

    教坊司中谁不知陈韶舞有一把好厨艺?连教坊使都要向她讨些糕点尝尝。燕依正是好吃的年纪,闻言两眼放光,打开食盒,竟是热乎乎的香气,想来陈珏是寅时就动手忙碌了。

    她们齐声道:“多谢陈韶舞。”

    陈珏看向谈若竹,韩淑会意,欲拉燕依上车,陈珏却含泪道:“翻来覆去还是那些话,都说过了。此去经年,祝诸位往后余生平安顺遂。”

    相互告别后,韩淑和燕依上车,谈若竹转头,突然扑过去抱住陈珏,陈珏亦是用力回抱。

    如此,离别之愁消减了不少,两厢对视尽是笑眼。

    谈若竹珍重道:“后会有期。”

    顷刻间,陈珏在竟觉谈若竹发生了什么变化。

    在她印像中从容端庄的娇客,此刻笑容明媚,颇有不畏前路的少年意气,仿佛哪怕前路是皑皑雪山,她亦能登顶山峰。

    或许她本就是这般模样。

    于是陈珏亦道:“后会有期。”她是真心觉得,她们还会再见面。

    车轴复又转动,车轮不断轮回,却将她们带上一条不知是否有归程的路。

    帷幔因风而起,送来陈珏的歌声,正是前朝诗人的送别诗。只听——

    “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明月何曾是两乡。

    *

    凤临楼二楼雅间内。

    一男子临窗自弈。他身着月白常服,比锦绣绸缎更晃眼的,是他自身华贵从容的气度。他一手执子,顿于棋盘之上,良久未落,另一手不自觉地敲着桌面,两道蹙起的剑眉下是一双狠厉隐忍的丹凤眼。

    终于,明烨落下一子,笑道:“伯正,莫要赏景了,来陪我下棋。”

    裴衡当真走来坐下,对着棋局思量片刻,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后,明烨惊道:“不可不可。”

    裴衡按住明烨的手,“殿下,落子无悔。”

    明烨将黑白两子放回棋盘,叹道:“罢,罢。”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棋局上胜负已经明了,明烨所执白子大势已去,竟比外头仅剩黑黢黢枝干的枣树还要萧条几分。

    明烨以棋子敲击棋盘道:“方才自弈时,我原以为黑子已回天乏术,可惜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罢了。与裴世子相比,我只是棋篓子。”

    裴衡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

    话虽如此,手中黑子依旧步步紧逼。终于,明烨败退。

    “和裴世子下棋当真酣畅。平素和潘忠喜下棋,他只会让着我,和父皇下,他倒嫌弃我的棋艺。”明烨心情看来尚好,还有闲情亲自收拾棋盘。

    内官潘忠喜躬身道:“殿下可冤枉奴婢了,若说前几年,奴婢还会哄殿下开心,而今殿下棋艺渐长,奴婢还固步自封罢了。”

    明烨摆手道:“秋风渐瑟,窗关了罢。”

    潘忠喜依言。

    明烨又睨了眼裴衡,似是不经意道:“近几年来愈发寒冷,冬季来得要早些。愈北愈寒,也不知明煜那畏寒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裴衡面色如常,方才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却捏紧了一根玉簪——那是他从谈若竹初次退回的首饰珠宝中,唯一拿回之物。

    若是叫明烨瞧见,定会疑惑裴世子为何会拿着这一根似是从地摊上买来的簪子。实则,这是裴衡送谈若竹的及笄礼,是他自己用上好的蓝田翠玉雕刻而成的,其形状由谈若竹所画,自然粗糙了些。

    谈若竹要是当掉所有他赠送的东西为己所用,他反而开怀,只有这根玉簪,他舍不得它流落在外。

    玉质温润,不知谈若竹曾轻抚过多少次,裴衡仿佛还能看见谈若竹画好图纸后抬头对他嫣然一笑的模样。

    恍然若梦。

    最后一颗白子放入黑酸枝棋罐中,明烨问:“你与四弟素来交好,怎今日不去送一送?”

    这句话倒好笑——明烨这位亲兄长不去相送,来问与明煜并无血缘关系的裴衡。

    但裴衡神色依旧淡然道:“在下以为,有些情谊,不用见面便能感知到。”

    “这话说得极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明烨点头,回忆道,“我与四弟差六岁,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我是清楚的,性温和,风骨佳,对他人很是慷慨。弟弟妹妹还未学会分享的年纪,他却把糕点塞给受罚的我,明明自己都没吃。”

    说到此处,明烨眼中难得流露出几许不易察觉的温情,下一瞬他话风一转道:“只是这孩子,我没想到他会夺人之美。”

    裴衡道:“夺人之美?”

    明烨蹙眉道:“咦,伯正不知吗?他收了几个教坊司女子,其中就有那逆贼谈远之女。我听闻裴府与……”

    裴衡道:“殿下慎言,在下已有婚约在身。”

    “是了是了。看我,昨夜饮酒过多,还未完全醒酒。”明烨扶额,轻声叹道,“那谈远之女我也见过,确实出淤泥而不染。虽说父亲是逆贼,但她一介弱质女流,又懂得甚么君君臣臣。再说四弟,自文妃得病后便郁郁寡欢,他独身多年,若有个女子做他的解语花,许能让他的心绪舒悦些。”

    裴衡突然起身,唬了明烨一跳。

    “伯正,你怎了?”

    裴衡方觉失态,作揖道:“在下身子不适,恐在殿下面前失仪,先行告辞。”

    明烨并未挽留,只叫他注意身子。

    裴衡退出雅间,抬头时,面色灰败。他仍攥着玉簪,几乎要将这块无瑕无质的蓝田玉攥出一道裂纹。

    而明烨移步窗前,俯身往下望,在看到裴衡策马离去的背影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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