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阳斜斜打向建筑,在楼阁下方临近地面的漆墙上打下还算明丽的大片光照。
温容与苏和玉找寻两人一番才寻到这间灶房来,油纸糊住木制窗棂,两人透过窗纸只能隐隐约约瞧出里面约莫有人,但并不能看出里面是谁。按照温容的做法便是要走到门边,敲敲门,更有礼节性,等里面的人出来,才能知道此屋内的人究竟是不是依云和姜淮。
但苏和玉向来不做寻常事,既立于窗边,他便干脆一步不挪,在并未清楚屋内是否是熟知的两人的情况下就极为熟稔地敲了敲木窗,静待两人开窗。
既然他已敲窗,温容便也省去了敲门的麻烦,脚步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便又再退回来,陪着苏和玉继续看轩窗。
窗扉开了,屋内的少女探出头来。
苏和玉少年心性,抱手持剑,一瞧见她就忍不住高兴道:“依云!灯会要开了,你再不去就要迟了。”
旁边的温容也微笑道:“是啊,你们两人让我们好找。再不去就不热闹了。”
少女透过窗扉看他们。
两人站得不是太近,并非紧密挨在一起,而是隔了一段距离,这就导致柳依云透过窗扉看向他们时,并非紧密看向一处,而是需要看向两个方位,这就导致从有限制的窗扉望过去,目之所及窗扉中间的方位是空的,两人各往边上偏了一点,致使柳依云从两个方位都能看见他们。浅金色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这让柳依云觉得非常温暖,并且很有安全感。
她看着两人,也弯了弯唇,“嗯。”了一声,松开了执窗的手,快步走向门口,开了门也沐在阳光里,她朝两人方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向随着她的脚步也踏出门槛的姜淮一眼,朝他招了招手。
*
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柳依云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
从来没有。
但自从明白姜淮心意以后,她就很焦虑。
异常焦虑。
焦虑得让她心脏都像是被攥住了,情绪也不对了,有时候想一想事情,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想什么,思维像是被潜意识封住了,只朦朦胧胧有个印象,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身体却已经开始发抖,嘴唇发颤,需要反应过来深呼吸几次才能安慰自己镇静下来。
她开始看一些古籍,看着看着,自己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这些文字摆放在她的桌上、流淌在她的眼下,就像是无意义的字符一样,她看着看着就发呆了,需要数次、数十次凝聚起注意力反反复复地读它们,强迫自己反复看着一个段落、提起精神不停地理解,她才能够明白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现在不对,状态很不对。
但她又觉得自己没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是,这些古籍,她看的这些古籍,并没有多介绍魔界的事,为数不多的记载,数十本古籍之间或是重复、或是相悖。重复没问题,但是相悖,柳依云感到有些挫败,如果相悖、相差甚远,那她该信哪一个?信哪一个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些内容之所以含糊不清、缺乏细节、大相径庭,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编的?因为是编的,所以想怎么写怎么写,那么她信哪一个其实根本也没有意义。信哪个都是代入误区。
而最糟糕的是,里面根本没有一本古籍提到了魔界大门,只有少部分提到了上古魔气几个字便草草带过,关于魔界大门的内容直到十多年前才略有提及,而有关救世主和‘钥匙’的内容自然是丝毫没有。柳依云看着看着这些东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她到底在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但她还是在一直寻找,就像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丝毫没有意义但她还是麻痹自己凭着惯性去做,把所有的不安所有明知的无果锁在了潜意识里,但凡透出一点气息她都想办法麻痹自己,把这些气息再重新塞回潜意识里,拼命地让自己不需要再思考、再痛苦,彻头彻尾地封锁了自己。
她一开始是白日一个人在时自己看,后来已经麻木到晚间姜淮在时,她也在铺开看。
因为她知道姜淮不可能无所察觉,与其心知肚明地隐藏,不如直接摊开来看,捅破了这层窗纸,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已经麻木到既明知对方知道便也懒得再进行任何费心的隐藏。
这就致使姜淮瞧着她看了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为她掌灯添烛时还是开口说了话。
他拿着灯,手指在烛火上烧过,看向了她看着的内容,将烧伤的手指握回掌心里,垂睫告诉她:“宁宁,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一开口的时候,她就感觉有点疲累的挫败,当她还是问,“我想知道魔界大门的事情,”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问道,轻轻地,“你也知道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再问:“古籍上的这些东西,你也知道?”
他答:“知道得比它们全。”
柳依云突然就觉得很疲累,疲累得都不想说话。一阵刻意的、逃避的、故意被封锁麻痹的思维像是放弃了一样重新从潜意识里解锁坠下来。是了,系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系统知道的应该是更全面,应当是比这个世界的人更了解这个世界的原理、真相、设定。可系统不知道怎么办,系统告诉她没办法。而她不去问系统、不去问姜淮,却是在这里自明无望却封锁无望的情感像个没有思维的木偶在这里重复地机械地翻阅着古籍做着无用功,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感到非常疲累,思想都像是被锢住了,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愿意想,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可能是她情绪太差,可能是她表现出来太过疲累、太需要安静待着一动不动的时间,过了好久,她才听见姜淮说话,他说:“宁宁,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
听他说完话以后,少焉,柳依云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感官回笼,她这才逐渐意识到冰凉的身体和指尖。她又顿了好一会儿,才麻木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又蜷缩起来坐了两息时间,姜淮将她抱起,置于床上,用被子将她裹好,再朝被子里塞了一个手炉。过了一会儿,柳依云觉得自己好多了。
姜淮尊重她、照顾她,不问她是为什么,也不问她是怎么了,在这种安静的、被软被包裹的温暖的气氛里,她慢慢觉得自己缓过来了。
在她缓过来以后,姜淮一直揪得发疼的心比她还陡然放松下来。
柳依云没看见姜淮的脸色,她只是在想,她到底在忧虑什么?原本故事结尾是姜淮杀了男女主两人,以生命为献祭打开魔界大门。那么,只要姜淮不这么做,主角就能够找至宝关闭魔界大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姜淮应当不会做出杀了苏和玉和温容的举动,世界也不会灭亡,男女主也会有个好结局,她的任务也完成了。那么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她现在根本不需要仔细思考,就能明白,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苏和玉与温容,甚至不是这个世界全体的人,虽然听起来很冷血,想起来也一样冷血,但事实就是这样,她这段时间脑袋里的想法只有一个:她担心姜淮活不下去。她担心姜淮的安危,仅此而已,其他根本无所谓。
她知道姜淮不会再做出作为‘钥匙’的举动打开那扇魔界大门。但是万一呢?她这一路走来,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她没有破坏苏和玉与温容的关系,阻止了姜淮杀苏和玉的念头,她甚至改变了原主的命运,遏止了她疯癫的命途。她是改变了很多,但是,这些微小的变化并没有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给这个世界规定的‘主线’进程带来巨大的飓风。说白了,尽管她并不愿意思考,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她一直在原地打转。就像系统一直说过的、提醒过的,但她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的:关键节点一定会出现。
这就意味着,一路上不管她怎么努力,最终都会走上一样的关键剧情,剧情节点就像是时间进程上固定好的几个关键点,不管中途怎么偏离,最后都会被吸引着强行经过那些点。到最后,回头看,其实所有书上的剧情都发生了,怎么避都避不开。无论是她在理冬镇捅姜淮的那一刀,还是她对苏和玉的告白、亦或者龁情妖的陷阱,怎么都是避不开的,无论她已经如何改变几人的关系,路线进程也不过是从直直的直线变成了转着弯的曲线被钉过固定的几个点。所以,凡是重要节点,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龁情妖设下陷阱,她自己跳了下去,避免了苏和玉与温容互表心意发生关系被姜淮杀死的命运,那姜淮自我献祭的命运又该怎么办?
最可怕的,从温容与苏和玉从龁情妖巢穴出来后,两人就会被制成傀儡被姜淮杀死,换言之,两人在现在这个剧情点已经死了,故事也结束了。可是现在,两人还活着,剧情依然在进行,之后的剧情是书中从来没写过的,这些日子就像是挣脱书中的桎梏、苟延残喘存活偷下来的日子,看似欣喜若狂、能叫人松一口气。可是,姜淮的献祭还没有发生。这就是萦绕在她头顶的阴影,她现在已经无法判断剧情已经结束了、关系改变了、男女主最后危机结束存活了,姜淮的自我献祭被阻断了,还是书中男女主剧情结束了,但姜淮这个书中配角的剧情却依然是个重要节点,纵使书中剧情结束了,这个节点依然在遥远的未来等着她,从未结束。
这种极为重要却确不清楚,思考方向不同则结果完全不同的事情快要把柳依云逼疯了,她无论怎么思考都觉得脑中思绪如同乱麻,不仅理不顺线条,连哪边是头甚至都找不到。
说白了,姜淮自我献祭节点,在她看来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她之所以把不发生的想法累在会发生之前,并且将其概率占比比会发生概率要高很多,不过就是因为她不想面对‘会发生’这个在她看来极可能是既定现实的事情。
但她能像截断自己的感情一样欺骗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自己的潜意识,何况那些明明是正确但她根本面临不了的想法还时时刻刻往意识里坠,让她不得不麻痹自己反复将其封锁起来再塞回自己的潜意识角落,这就让她越来越没法欺骗自己,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崩溃,直到成倍地表现在身体反应上,到达今天这个地步。
实际上,柳依云有足够明晰的思维能够明白,她这一整段过程都是在自我折磨。她不过就是把系统告诉她的‘不确定姜淮后续剧情还会不会发生’这句话当成了精神抚慰剂注射在自己脑海里安慰、欺骗自己用以对抗自身明确明白的后续姜淮剧情必定会出现的大概率事实,以期望达到麻痹自己的作用,但实际上只会让她无端地更加焦虑和崩溃。
她现在裹在被子里,非常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她决定放过自己。没有必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失败和无用功给她带来的感觉已经有点病态了,她会在极其崩溃和强度高压下对糟糕处境和无用功有一种痴迷感,像是沉浸其中逃避现实会给她带来一种长效麻醉和短暂放松感,这已经是她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心理不健康的形式之一了。
必须得马上斩掉。这么果断地斩除会显得格外冷酷且没有责任感,但既然无论怎么思考、怎么搜索道路、怎么探寻答案都毫无办法,那也只能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她看向姜淮,呆呆地看了几秒。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无论是理性还是带有感情的话语都不太适合。
末了,她也只说了一句:“姜淮,你得活着。”
是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姜淮,根本不管其他人。
她从一开始,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姜淮一直看着柳依云,他“嗯?”了一声,听完她的话后又“嗯。”了一声,将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埋进她的发里,笑着应了声:“好。”
骤然被拥进他的怀里,柳依云怔愣了一霎,随即便接着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不能透露太多,不能提及原著。也不能提到献祭和‘钥匙’,这都是姜淮没有告诉自己的,纵使两人之间隔着一扇玻璃,但谁也无法保证对方瞧着那一面的折射率大小,无法肯定对面瞧过来到底能看到多少真相。她不能够主动表明自己全然明白了他的身世。
她骤然想到了对他威胁最大的上古魔气,但她不能询问,踟蹰半天也只是问了句:“姜淮,你能,保全自己吗?”
姜淮将她抱在怀里,自然地应道:“我能保全你。”
柳依云莫名酸涩,这酸涩又掺着一丝听完这话后的怒火变得愈加愤怒和恐慌。她一把推开姜淮,看着他,像是肯定自己的言语一样再重复问了一遍,极为认真道:“我问的是,你能保全你自己吗?”
姜淮看着她极为认真的模样,盯着她的眸,慢慢道:“我能。
“我会的。”
她看起来真是瘦了不少,只是几日,脸庞都有些瘦削了。
听到他的答复,柳依云稍稍安下了心,但随即她便又看着他道:“你保证?”
说完这句话后,她内心便很清明。她明白所有的誓言不过都是一句废话。没有写在纸上白纸黑字、没有两人签字画押、没有律法庇佑护持,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甚至于不如一张废纸,说过即空,轻飘飘地散在空气里,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甚至于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尽管明白,这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时效性的废话,但还是期望它能起到些作用。
姜淮勾了勾她的小指,拇指按在她的拇指上,“我保证。”
他容颜俊美,墨发束整,长睫垂下,盯着两人的手,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当做戏言,半点没有敷衍地认真道:“我百分百保证。”
她看了他两息时间,松了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扑进了他怀里。
姜淮将她抱在怀里,虽然不清楚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想些什么,但还是不希望她再继续这样担忧下去,他将她搂在怀里,揉了揉她的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他近似承诺道:“宁宁,我一直在。”
柳依云依在他怀里,鼻头有些酸,过了许久才应出一个“嗯”字来。
姜淮很想像安慰小动物一样摸一摸她的头,但又怕她会生气,最终也只是勾唇,戳了戳她的脸颊,问道:“吃些东西吗?”
“嗯…”柳依云没听懂他的话,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拥着她,哄道:“尝点汤再睡?”
他伸手抬了抬她的下颌,垂睫不动声色仔细看了看,感受着挨在手里的触感。
真的瘦了,瘦了好多。
他抿了抿唇,感觉不太高兴。
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得稍微好一点,忧心几天,就都瘦回去了。
这要是再生上一场病,怎么才能扛过去?
柳依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抬头看着他,沉默思考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姜淮松手,摸了摸她的头,起身为她煲汤。
*
柳依云表象开朗,实则内里情绪淡漠,她内心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机制及轻易就能和人斩断联系的距离感。她很擅长斩断感情,同样也很擅长切断情绪。当她觉得她在被某种情绪折磨时,能够很轻易很理性甚至是站在一种很蔑视的角度轻易斩断情绪。
斩断就是斩断,不可否认未被完全切除的剩余的一点情绪也许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根蔓长,直到重新笼罩心脏,让她陷入再次无法避免的窒息情绪里,但至少,在切断这次情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再受其困扰,至少,受其影响的程度会很小。
但是姜淮做不到。
自柳依云要他保证会活着,而他保证后,柳依云便切了情绪,促使自己安下心来。但姜淮却开始背着她看她看过的书籍。
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觉得他保不全自己,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焦虑。他大可以直接询问,但他无法。涉及魔界的深层次东西他无法向她询问,这很容易在沟通过程中牵扯出自己的往事、身世,而这都是他想向宁宁隐瞒的,但凡有一个细节、一句对话没处理好,很可能就会让宁宁起疑,从而对他进行审视,甚至于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试图思考、寻找真相。她已经发现了些端倪,很大概率已经明白了些事实,但是他不清楚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到底能接受多少,多少的事实会让她对他产生厌弃心理。他没法赌。只能独自瞒着她,在她看过的书籍里寻找答案。
但是,找不到。他一袭宽袍,半寸宽的红色发带将墨发束好,他黑发红唇,坐于桌前看着这些书籍,越看越生气。想到宁宁是因为这些不知名原因而揪心、焦虑,导致瘦了不少,他就觉得有一种毫无道理但难忍的怒火在他心头延烧。
他冷淡垂眸,将一本古籍重新放回书架上,骨脉明晰的手将古籍推进书架,他倏然意识到如果宁宁察觉到了什么,在她思维里,什么会对他造成致死的威胁——上古魔气。
他抵着书脊的手顿了顿,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猜测意识到宁宁有可能已经明白那日上古魔气夺舍她的原因与他有渊源,他长睫敛下,不知道她思考到了什么地步…。另一方面,他又因为上古魔气有概率让宁宁意识到它与他的关系、有概率是因为它而让宁宁焦虑难安、日渐消瘦,他手指点在书架上,对上古魔气无端地无边地产生了磅礴的怒火。
他真希望转头就能看见上古魔气,在他的人生里,他从未有过如此时般极度渴望见到上古魔气。
他甚至真的转了下身,看向房间,随后目光又落在糊着薄薄透光窗纸的木制窗扉上几瞬时间,像是有那么几霎,他是真的寄希望于上古魔气能够突然出现。但是事与愿违,希望终归只是希望,那团浓黑的冲天的魔气至最后也没亮相。
冬日的光线滤过浅色窗纸洒在他身上,他发犹墨染,容颜俊美到堪称艳丽,鲜艳泛红到似沾血般的唇微微翘起又再厌弃地垂下去,以往常年看人都像含着七分情实则内里只盛着冷漠的多情眸此时底部像铺着暗黑的砂石又像裹着数层沉黑的雾,其下凝着厚重的坚冰,影影绰绰,叫人瞧不太清,晦暗不明。他身量颀长劲挺,容色绝艳,冬日冷色调阳光洒在他脸上、落在他唇上,他整个人美而诡异得像一只疯妖,又像是初厌人世的艳鬼。
应该杀了它的,他想,当初没了性命,也该把它宰成碎片。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一尊不会动的雕塑般,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有所举动,似是敛了情绪,去做别的事情。
当天,他未歇息,将储物袋里的诸多材料拿出来,画了诸多法阵,抽了许多魔气和傀儡线溶在诸多材料里,他体内的傀儡线能感觉出他情绪实在不好,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明白身边的傀儡线同伴为什么一根接着一根消失,一根傀儡线实在太好奇这些事情,没得到姜淮的示意便径直从他掌心钻出,意图看一看周遭情况。但它刚钻出不到三公分便陡然惊觉主人情绪比自己在体内感知到的还要差,简直是糟糕透顶,心情差得让它瑟瑟发抖,它蜷缩着下意识觳觫了两下,急忙一溜烟从他掌里钻回去了,再不敢出去乱看。
姜淮似是没察觉到这根傀儡线,又像是不想管它,垂眸继续做着什么。
翌日晚,姜淮将做好的手链戴到柳依云手腕上。
他手指发凉,肤色也比以往更加薄白,愈衬得他墨发黑眸,有种单薄的错觉。
他将手链戴到柳依云腕上,解释道,“这根手链能护你周全,宁宁。”
他说,“我在里面溶了很多东西,戴上它,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上古魔气也不行。
他垂眸瞧了瞧这根链子,伸手抚了抚。
他有私心。
他这条链子是用红色碎矿制成的,细小矿石打磨得莹润、没有丝毫硌手的地方,整体呈现出一种盈盈的半澄澈的红色,魔气和傀儡线泯了特征圄在里面,从半澄澈的碎矿里旋转角度,偶可看见极小的黑色的点,及从黑点延生出去的银灰色蛛网般的细丝。这些黑点和细丝隐在颗颗红色碎矿的混浊部位里,叫人瞧不太清。偶可看见,让人瞧不太清的放射状银灰色细丝探出混浊位置,触到红色矿石澄澈边缘,留下极细微的、需要调整角度才能看见的极浅色痕迹,如是模拟晶石内部裂痕般,和他颈上项链倒像是一对。
他手挨着她的腕,不动声色摸了摸这条链子,又再抚了抚手链戴在她腕上时链子滑过的肌肤,抚得柳依云手腕微微发颤。
他本身是恨极了封魔链,对他而言、对秋司水将这条链子缚在他脖子上的意图,都是将这条链子当成了狗链,将他本人当成了狗,以一种非常轻蔑和嫌憎的态度将他喉颈攫住,意图将他性命困在这根法器制成的链子里。这根颈链长度始终保持不变,却又确实地日复一日地在实质上逼近他的性命,像是被人收紧了狗绳,抑住了他的喉咙。
纵使这链子确实能够吸收隐匿魔气,理论上能叫宁宁看不出端倪,但宁宁却能瞧见他施法隐藏起来的这根链子,那这链子最后的一点作用也失去了意义,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但给宁宁设计手链时,他却又确实地想到了这根链子。原因很复杂。
他从有记忆起便是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在暗得瞧不见五指的屋里生屋里长,日复一日,年岁渐涨,却被困成了蝼蚁,在人格和世界观渐形成的阶段,他却头脑空空、难窥门外。他身上的所有特征都不是他自己寻觅的,而是或与上古魔气及秋司水对抗、或被上古魔气与秋司水折磨赋予的,那段十一年的岁月太过惨烈,逃出去的未遇见柳依云的七年余时间又难抚疮痏,他好像一直被困在了过去,反反复复一直咀嚼着那段长时间的最难熬的岁月,朝着那段岁月里形成的扭曲阴郁疯癫人格道路持续前往、完善,变成了这副阴暗病态的性格模样。他性格里实在没有什么阳光积极的方面,也没有什么属于他自己的特征——尤其是能摊在阳光底下的见得的人不为人诟病的特征。到最后,想找点自己的东西,唯一能稍见得了光的居然还是这根链子。
很是讽刺。
有点好笑。
他以封魔链为模板给柳依云制了这条手链,封魔链是要他死,但这条手链却是他要宁宁安全。他因为这条手链对自己的封魔链都改观不少,纵使明知自己颈上项链作用没变,但一想到宁宁会佩戴和他颈上项链为一对的手链,就连封魔链都让他没那么厌憎了,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喜爱。
一想到宁宁会戴上和封魔链一对的手链,他甚至觉得就算近日就命在旦夕、行将被封魔链杀死,无论是像真的狗链一样被封魔链一寸寸勒死还遏制他的强治愈能力,还是如封魔链本身的手段一般将他爆炸炸死,他都觉得死而无憾了,甚至还有一种难言的喜悦、诡异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这异常的幸福感实在是太强烈了,让他内心都有些震颤着激动起来,但又不能让宁宁发现端倪,不能让她知道他实在病态,于是他只是温顺低着眸,指搭在她的腕上,容颜俊美,发如墨染,气质温良。
柳依云只觉得,姜淮往日体温都是要比自己高上一些的,但今晚不知为何,他身上温度比她还要再凉一些,加之昨夜他一夜未在,不知道在忙什么,但既然他现在送了手链,多半是和手链有些关系。她直觉他是伤了身子,但又希望他只是过于劳累,或者,只是一时发凉,和前两者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牵了他的手,将他原本搭在她腕上的手暖在手里。
姜淮眼睫微颤,神色未变,一时却病态地觉得更幸福了。
他瞧着两人相握的手,很想将手抬起,轻轻亲一亲她的手背,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状况不对,万一表现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宁宁害怕怎么办?
因此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表面冷静地看着两人相握的手。
但是柳依云慢慢将手链褪下去。
她将手链褪下去,戴到了姜淮手上。
她靠近,倾身,看着他,“可是我并不需要这些。”她说。
她再倾身,亲上他的唇,她说:“姜淮,我只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