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姜知月看见了一处空的台球桌,回头向工作人员确认,“请问那儿有人吗?”
女经理迟疑地点了点头,看向身旁的那位男人,“那桌空着的,但...”
但在大厅里,太嘈杂。
“空的就好了啊,”姜知月不太能明白经理的神色,“是不能用吗?”
“倒、倒也不是...”女经理觉得不管怎么样,对待卡斯德伊先生不能失礼,她扭头朝电脑前的下属小声吩咐,尽快腾出单独的包间。
姜知月却以为她是同意了,心情不错地迈开腿,走两步回过头。
“快跟上啊,罗德里克。”
还在叮嘱事项的经理听见这一声,抬头,缓慢地瞪大眼。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卡斯德伊先生脸上并无愠色,迈腿朝那女孩走去,唇边似乎有若隐若现的弧度。
能直呼先生名讳的人不多,这、这女孩究竟是...
经理心里疑惑,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开桌摆好球后便退下,将空间留给二人。
姜知月挑了根球杆,接过罗德里克手里的巧粉,略一扬唇,“先来一局九球?”
罗德里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状,让她开球。
清脆的撞击声,台上十颗球滚向四方。
左右不过打着玩儿,姜知月一边不动声色思量着球局,一边和罗德里克说,“有没有兴趣玩个游戏?”
男人接住她的目光,唇边微牵,“说说看。”
“每打进一颗球,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她歪歪头,“这样我们可以顺便认识一下。”
“你觉得呢?”
罗德里克眼底绕过一丝兴味,他轻一颔首,“一共九次机会,看你能拿多少。”
姜知月笑笑,俯身,架杆。
咚,一号球进袋。
“第一次机会拿到了,”她直起身,寻到2号球,跟随母球挪动方位的同时,视线移向他,“想问问罗德里克先生,你说你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那么另外四分之三是?”
罗德里克不甚在意地笑笑,“法国。”
姜知月点头,表情了然。
脚下站定,她再度俯身,2号球干脆利落地进了袋。
“第二个问题,”她抬起头,暖黄灿烂的光晕洒满眉间,“是否方便告诉我你的职业?”
罗德里克望向她,眼底隐藏的那层意味愈发浓郁。短暂停顿后,他轻轻一笑,低磁的嗓音缓缓响起,“律师。”
视线暗藏撩欲的攻击性,语气却温沉自然。
姜知月唇一扬,没说什么,轻松将三号球送进底袋。
“原来是律师,”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像一道月牙,“那你介意给我一张名片吗?以后我如果有这方面需求,找你合作啊。”
罗德里克碧蓝色眼眸含着几分笑意,从容矜贵里看不出任何破绽,“旅行前行李收拾得匆忙,还真没想起带这样东西。实不相瞒,我上月刚离职,准备和几位好友创立新律所,等一切尘埃落定,还有机会的话,我会给你我的新名片。”
他们之间,还会有雷妮娜号之外的机会吗?
大概是礼貌的客套吧。
姜知月倒也没介意,弯弯唇角,想起自己还有第三个问题没问。
“刚才前台的工作人员似乎认识你,”她说,“让我猜一猜——你不会当过她的顾问律师吧?”
她扬起的眉眼,分明有狡黠与玩笑的性质。
罗德里克哑然失笑。
这个女孩冰雪聪明,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蒙骗。
“或许是我的船票价格更高,”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你知道的,生意人最喜欢的不过是按价位分类出售服务罢了。”
姜知月似有所感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就像是这艘船的VIP贵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无非多花一些大洋,都有资金开律所了,想必这自然也能负担。
点到为止,她暂且放下戒心。
刚好,下一颗球她没有打进。
换罗德里克了。
和她相比,他所问不同之处无非是换了她来答而已,姜知月回话回着回着,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台桌上。
后面几颗球都不好打,可罗德里克对于母球和目标球的轨迹判断太精准,每次的击球点看似不小心撞在母球或左或右的位置,打出的曲线弧度却刚刚好,仿佛掌控球局的已不是物理规律,而是早已将那些定律玩弄于股掌的他。
姜知月这才明白,他刚才的谦让不是装装样子,若他先开,恐怕会一杆清台,她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
到八号球了,姜知月观其局势,白色母球与八号球相隔甚远,且角度刁钻...嘶,目测难度很高。
击球权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可能性增加了,姜知月隐隐开始兴奋,她也没料到,随便玩玩的一局,竟然会挑起自己的胜负欲。
罗德里克拿起台边的巧粉,不紧不慢擦了擦皮头。
女孩儿平静神色之下的小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低头略一勾唇,搁下巧粉,他重新俯身,架杆。
运杆干脆利落,母球以姜知月出乎意料的轨迹滚动。
八号球碰到底库,根据动量守恒折回,随后精准撞击开球线附近的九号球——后者一气呵成,清晰坚定地滚进口袋。
姜知月有点没反应过来。
能把这种球打得这么完美,除了专业比赛,她还是第一次见。
按照规则,虽是按次序击球,但若九球进袋,只要不犯规,就算赢。
她目光只盯在八号球上了,没料到他来一出佯攻。
姜知月抬头去看罗德里克,他正注视着她,唇边噙着淡淡弧度。
“借力打力。”他说。
姜知月心服口服。
原本想再比试一局,这时来了一对年轻情侣,白皮肤女孩儿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对姜知月笑得友善腼腆,小心翼翼问她可不可以拼桌,因为周围实在没空位了。
姜知月被她轻轻握住手臂摇了摇,摇得说不出拒绝的话。转过头去看罗德里克,看他也不怎么介意,就点头答应。
四人分两组打斯诺克。
两个小年轻配合出乎意料的默契,和姜知月勉强能打平手。姜知月挺惊喜的,边打边和他们闲聊,这才得知他们下半年即将步入大学校园,这是第一次告知双方父母并获得许可的双人远程旅行。
姜知月听出暗藏之意:“那以前是?”
女孩望向男孩,跟他一起笑了,“之前那几次,应该算私奔咯?”
姜知月不禁也弯起唇角。
“真自由啊。”她感叹。
罗德里克不太明白她语气里的那丝向往,“照你的年岁,和谁去哪儿应该不必先过父母那关了吧。”
“但我在他们那个年纪,肯定做不到那么大胆,”姜知月回忆起自己的高中时代,略微苦恼,“如果短暂放纵的代价是回学校补交千字检讨和堆积如山的作业,那我还是先别作死吧。”
罗德里克鼻息里透出一声轻笑。
凭借以往对中国学生的了解,他说,“我原先以为,你大概只会醉心于学业,其他事并无多少热情。”
“刻板印象了不是?”姜知月摇摇手指头,“读书很重要,但我才不想变成一个书呆子。”
“来这边上学后,我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希望别人提起我的时候,不只是觉得‘哦,她成绩挺好的’,这套价值评价体系里应该还有更多丰富的内容。”
罗德里克:“比如?”
到姜知月击球了,她瞧了罗德里克一眼,翘着笑意,靠近台桌。
母球碰库反弹,击中目标球,精准的角度控制和罗德里克上局最后一球如出一辙。
这是她本想用来和他一较高下的反弹解球。
她收了杆,抬头朝罗德里克挑挑眉。
“比如这个。”
女孩子脸上的得意不亏不满,灿烂得刚刚好。
罗德里克勾唇,眼光放柔,“嗯,很厉害。”
“你台球打得很好,什么时候学的?”
“也没有专门去学,就是没事的时候和同学一起练着玩儿,”轮到对面了,她又走回到他身边,继续说,“我们学校附近有家台球厅,课少的时候大家经常约着去,一开始我还不太适应,但慢慢发现挺有意思的。晚上从那里出来,一路踏着雪说说笑笑,吃点热乎的夜宵像披萨烤章鱼什么的,再点些啤酒,我还教他们划拳来着。”
“噢,跟我喝酒聊天很愉快,这也是比如里的其中之一。”
她笑吟吟,两道小卧蚕俏皮地浮现。
罗德里克凝视的时间有点长。
而后,他缓缓勾起唇角。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六层有家不错的餐厅,有你说的那些‘夜宵’。明天带你去尝尝?”
六层?姜知月反应过来,那里好像是有一家付费餐厅,她只是了解了一下,觉得其他餐厅的菜式已经足够丰富,就没打那儿的主意。
看来罗德里克的船票的确更贵。
不过——他眼中笑意为什么给她一种她一定会欣然应约的从容?
姜知月不知为何,心里升起逆流的浪花。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咯。”她耸耸肩,扭过头,视线重回台桌。
她和两个小孩开始最后几轮对决,罗德里克望着她神情认真的侧脸,浅浅淡淡漾起唇角。
这个闹哄哄的大厅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
从台球厅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沿走廊一直往前,姜知月和罗德里克到了这层的甲板。
海风比傍晚时更烈,姜知月将发丝整理到耳后,往下俯瞰,一层最大的甲板只剩零星几人,三两盏灯光映照安静的泳池,晃眼一片波光粼粼。
手里有金属冰凉的触感,姜知月抬起胳膊,将钥匙扣置于光晕下细细打量。
“Ella和Keith真是两个有趣的小孩儿,”她转着钥匙扣上的小人儿,笑说,“走的时候还送我们一人一个小礼物。”
其实算是他们那局得胜的战利品,也有那对情侣感谢他们慷慨拼桌的意思。
夜灯晕染,罗德里克注意到姜知月原本乌黑的发梢透出淡淡的金棕色,她肘撑栏杆托着腮,仰头看着小物件,眉梢和眼角泄出星星点点的欢悦。
钥匙扣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叮叮响,罗德里克思绪出走片刻,再回神,坠入她那双莹润明亮的眼眸。
海风又吹乱她的发丝,欲盖弥彰地阻挡着两人相视,但他依然看见,那一汪生动泉水里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你不也是小孩儿,只比他们大几岁而已。”他淡淡笑着,本来是调侃她故作老成的意思,听起来却莫名多了几分海水般包容的柔和沉溺。
“不一样了啊,”姜知月凝望着没有边际的海面,语气里不由透出感叹,“本科加上读研这几年,人心还是变老了一点。”
哪里还会和刚走出高中校园的少年少女一样,那么纯粹,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不怕,卯着一团燃烧不尽的热情向往未来。
就连对待感情的那份纯真,都再也比不上了。
忽然就想到了方致修。姜知月望着黑沉沉的海面,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当罗德里克唤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堪堪回过思绪。
“发呆了?在想什么?”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态是懒惬的,但眉眼间的深邃始终带有几丝天生的压迫和威慑。
那视线仿佛可以攥人心魄。
姜知月如梦初醒,几分仓促移开视线。
她将心里升腾起的那股莫名感觉按压下去,怪自己多想,“哦,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校园生活。”
意识到因为想起那个人而产生了消极情绪,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心绪回笼。
不管有没有人中途退场,这都是她的毕业旅行。
她转头,笑问罗德里克,“刚才和两个小朋友打台球的时候,你怎么站那儿当观众了?这队友当得不厚道啊。”
总共就打了几杆,每次她看向他,他都让她上。
好吧,虽然,她是挺乐在其中的。
罗德里克勾了下唇,慢悠悠开口夸奖,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不是有你么,对面想要赢,不大可能。”
明明自己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却要说这话“恭维”她。姜知月不禁弯了弯唇角,也不假装谦虚了,“那可不,多亏我才赢得了这份礼物。”
她说着,扬起手里的钥匙扣摇了摇,“所以你打算怎么谢我?”
清脆的铃铛音又响起。
罗德里克的目光在铃铛上停顿几秒,然后转移到她的笑容上。
“请你吃顿饭,”他从善如流,“既然是托你的福赢下刚才那局,我自然不能吝啬。”
姜知月本来只是顺着话头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他还认真答了。
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出这个邀请。
想起不久前在球厅的场景,姜知月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觉得挺意外,“所以你故意的?”
将拿下胜局的机会交到她手里,连请人吃饭的由头都制造得这样合情合理。
罗德里克只是轻轻一笑,不做多余拙劣的解释。
姜知月觉得这个男人真是——
怎么说,看起来真心诚意,但这份诚心又包含太多游刃有余的把控。
要放平时,她可能会掂量一二。可此刻夜空和海风一同翻涌起神秘惬意的蓝色云雾将人包围,她忽然就懒得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理性和考量是留给现实的,那是这艘船靠岸之后的事,而罗德里克只是这蓝色梦境里一个偶然碰见的过路人。
既然萍水相逢是必然结局,那在这擦肩而过的过程中,交集或多或少又有什么分别?
“行,”姜知月没花多少时间,点点头,“那就明天中午?在你提过的那家餐厅。托你的福能进去一趟,我得尝一尝那里的特色菜。”
罗德里克笑笑,“没问题。”
夜航的雷妮娜号,静谧行驶在暗流涌动的海洋。
深夜,邮轮第十八层,罗德里克从电梯里出来,看见助理Blythe伫立在房门口。
他一看见罗德里克,上前,“先生。”
“有事?”罗德里克不紧不慢走到门口。
“...没,”Blythe不自在地挠挠头,“我闲逛两天了,怕您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就来问问您。”
上了船后,是先生不让他跟着的,他知道先生的意思,可自己白白得了几天假,还单独住一套房,啥事不干整天瞎晃悠,他有些不安。
还是要在老板跟前出现一下,表明他随时待命的忠心。
“无事,你回去吧。”罗德里克说着,欲开房门。
忽然想到什么,他又开口,“等一下。”
Blythe刚迈出一小步,立马原地站定向后转。
“先生您请讲。”
拿出西装裤里硌人的钥匙扣,罗德里克脑海里浮现那两个小孩儿把这东西递给他时的模样,不过这个画面很快翻页。
他将钥匙扣扔给Blythe,后者接住,懵懵抬头。
罗德里克没做任何解释,下达任务,“让索托餐厅明天中午留出包间,准备几样地道的中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