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青笋破土。
寒冬过后,又一年春。温润中还透了丝丝凉,本是极好的季节,徒经雅川的人步子却急了些。
“知道吗?京城闹鬼了!”
“哎!我晓得!那整天,皇城之上邪云遮天蔽日,更有乌鸦成群,盘旋其上久久不散,骇人呀!”
“这都算不得什么,当日我在京城,那黑鸦虽说不吉利了些,说到底还能算是活物。可当日京城无处不刮阴风,你就是将门窗锁了,严丝合缝,都还感觉背后有什么,凉嗖嗖的,像有什么东西……”
“是圣上吧?”客栈有人细声猜忌,“早年间便听人提过,圣上擅巫术,整日在宫里神神叨叨,三日一问灵,五日一招魂。宫里当差的,年年都有被吓疯遣返的。”
“我还听说,圣上自上位以来,从未摘下过左脸的半张面具。知道吗?那种严丝合缝,眼睛都露不出来的面具。当日有个婢女不怕死,趁人小憩想要一睹圣上真容,你猜怎么着?”
“死啦!圣上一言未发,只冷脸瞪了眼,那女子便瞧着那半张脸,生生吓死了。”
“真的假的?这种……怪物?也能当皇帝?”
有人闻言,吓得一激灵,“哎,低声些。圣上虽说疯癫了些,但也算体恤民情。”
“笑话,体恤我们?两个月前,咱们城外那墓,似乎就是被咱圣上给劫了。那队人马浩浩荡荡。至于那墓啊,还是常年有人打理的。你说,这要叫她家里人知晓,莫不要告上京城,跟圣上闹去?”男人哼笑,“这不欺负咱老百姓嘛!”
“哎不对?墓被盗了?”雅川老者掐着胡子仰头思索,“我记得,记得……那似乎,是个仙山女修士啊,那女娃瞧着,温温柔柔的,说话也和气,捉过贼,打过妖,还帮着医馆大夫给我们这些大爷大妈看过伤哩。这圣上,偏偏选这女娃娃……”
“强行开棺,怕不像是问过棺下人的意愿。如此这般,只怕那女修魂魄怨念小不了。如若戾气再重些,那便叫怨灵了,是会害人命的!!”
“……别乱想了,怪事虽多了些,但日子也算凑合过了。至少圣上没跟那十年前暴君般,成迷女色荒废政业,也没抓咱去炼丹试药吧?”
害。十年前,饥荒,疫病,战乱,邪修横行……死了太多人。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近日不仅是京城,就他们雅川,不仅闹妖怪,其余邪门之事亦太多了些,众人不愿再想,都低头夹菜。
雨打屋檐,细细腻腻。
“嘎吱。”
虚掩的木门叫人推开,入眼,是缀在素纸伞上秀气的红梅。
青衣摇曳,来人轻抖伞面,合了伞。一张冰清却不失明艳的面庞更胜伞上寒梅,抬眼间眸光婉转,眼若柳叶,和煦动人。
“呀!这不小奚回来了嘛!”
“回来了,赵姨。”
“吃了没啊,外面雨这么大,冻着没?穿这么薄,让我看看……”
赵姨仰头,望着那双静若柔水的双眸,像是有些心疼,抬手拂去衣角上沾染的水露。
“哟,赵当家的。这当闺女养呢。”
赵姨哼哼笑起来,“当闺女怎么了?这么标志的闺女,你这糙汉还养不出来呢。你就羡慕吧。”
“再说,小奚救了咱家大蛋,那就是我赵华的恩人,大大的恩人!小奚你说是不是?”
“惩奸除恶,乃修行之人分内之事。赵姨不必放在心上。”奚霁寒温声又道,“城外那作恶狼妖已被诛杀,赵姨不必忧心,狼妖不会回来报复了。”
“这就好,这样就好啊!”赵姨笑着又将人打量了番,终是想不出这活像要瘦脱相的姑娘是如何降妖除魔的,说罢,便去牵她的手,“走,赵姨给你烧俩好……”
“别!!”
指头被人触了瞬,奚霁寒脸色骤然一僵。来不及让人做出反应,便受惊般缩手躲了去。
“……小奚?”
“那个,我…没事。”
众食客自是察觉气氛的微妙,个个儿都默契噤了声,随手抓了把瓜子,脑补出个傲慢修士大闹客栈的戏码。
赵姨蜷了蜷刚在手中落下的寒意,像是觉着这女娃出门半日给冻得厉害,还没抬手拉她回房多套件衣裳,眸光一扫,便见奚霁寒将那仅露出的截煞白肌肤藏进了袖里。
奚霁寒唯恐赵姨察觉出什么异样,可方才得动作似乎又伤人了些,她磕磕绊绊,半晌才想出了个说法将此事圆过:“嗯…我,我手上妖气未净,赵姨还是离远些好。”
“啊…好。”
“那个…多谢赵姨好意。只是我已用过午膳了,就不麻烦赵姨了。”
“我先回房了,有事唤我便是。”
赵姨点点头,“好。”
有人嚷嚷起来,“哎,别走啊!”
“就是啊。”吃饭的几个却来了兴致,硬插一脚挡在她前头,将人拦了下来,“姑娘气度不凡,一定就是前些日子,将雅川除妖悬赏全部接完的除妖师吧?”
“……算是。”
“真厉害,来来来,聊聊。”
半推半就,奚霁寒便叫人拉到四方桌前坐下,强制递了碗筷。
“哎,问重点啊!”壮年大哥将人推开,拉开长凳,凑到她跟前,“姑娘乃修道之人,走南闯北,消息一定灵通。”
“不知姑娘可否知晓,两个月前,咱雅川城外,一仙山女修士的墓被人盗了,都说啊,是当今圣上所为。又在前一月左右,这京城皇宫闹鬼,也当是圣上在捣鼓些啥,你说,此事和这掘坟一事,会不会有什么直接联系?”
有什么联系?
闻言,奚霁寒那脸缓缓垮了下来,暗想,这关系简直跟娘生儿子那般直接。转头,又瞅了眼凑在她跟前的大哥,他是无心一问毋庸置疑,只是这问题问的,直叫她心头发怵。
眼见奚霁寒发愣,大哥拍拍桌,见她回神,又问了遍。
“……”
男人却仍不觉有异,追着再道,“姑娘可知,乱世出英雄,当年暴君勾结邪修祸世,圣上挺身而出,联合极天宫修士,将暴君连同邪修除了个干净!此后,极天宫修士隐退,这才有了咱较为安稳的日子。”
“嗯……”奚霁寒点点头道,“略有耳闻。”
“这就是最最关键的点。”那大哥抚着颚上胡渣,将破碎的信息点点连接,“坊间传言,当年极天宫为首剿灭邪修的,是位女修,咱城外被盗走尸骨的,也是位女修。”
奚霁寒抹了把额间虚汗,“据我所知,仙者不入凡尘。当年极天宫,并未插手凡间之事。”
“别打岔!!你这肯定是假的!这两日我专门去城外瞧了几眼,你能有我了解那女修?!”大哥越说越激动,“没那女修,圣上根本都不过邪修。”
众人不信,嗤笑起来:“哈哈,这小子打小就聪明,如果不是起夜摔坏了脑子,不会写字,现在多少也是个史官。”
“史官?狗屎差不多。”
大哥不理,仍信誓旦旦跟奚霁寒掰扯,“我猜啊,此后再没极天宫女修的消息,并非女修隐退山林,而是女修压根就没活过讨伐那日,被那邪修给……。”
话太露骨,他瞧着奚霁寒,将手比在脖颈来回动作。
“啧啧,脑洞倒大的很,这野史不会是你写的吧?”
“有趣!照你这么说,我还觉着圣上心属那女修呢!都可以开本话本了。”
“我递纸笔!”有人开始起哄,“谁写谁写!《追妻进墓:疯魔帝王狠狠爱!》,名字想好了谁来?”
一整哄笑中,大哥忽而察觉奚霁寒眸色忽冷,只当是人饿了,他顺道给人递了杯茶,将面前那盘折耳根推到她面前,“快尝尝,清热解毒。”
鼻间环绕腥苦的药草味久久挥之不散。耳边“姑娘”声声唤着,奚霁寒脸上一僵再僵,终是受不了,颤抖着放筷起身:“抱歉大哥,我不喜这个。”
“哎,不是……”
“几个大老爷们就在这儿折腾个小姑娘!是不是男人?!”赵姨远远瞧她为难,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挽住奚霁寒胳膊,道,“走,咱不理他们。”
“女娃,等等……”
老者岣嵝着背,几步向她靠去,一遍遍将人扫了又扫,终是半仰起头,摩挲半晌胡子,道:“姑娘姓奚?唤什么?”
“霁寒,奚,霁,寒。”
“……奚…霁寒?!你…你是?!城外两月前被盗的墓,墓碑上的名字……”
老者与那大哥视线交错,一瞬惊醒,忽而望向女修,像看什么鬼怪,眼中惊恐难掩。
奚霁寒张张口,终是红着眼,什么也没说。
“那个名字,就是……”
“哐当!”
只闻一声脆响,香辣汁液扑上方桌,随人掀桌,瓷盘碎裂,破碎散在地上。
食客在腰上摸了个空,转头,对着客栈门口大喊起来:“我的钱袋……抓贼啊!”
奚霁寒吸吸鼻子,闻言望去,目之所及,并未瞧见白日行凶的极恶歹徒。
那是个还没长个儿的孩子。
“东西放下!”
小孩个子不高,被奚霁寒一声呵斥吓了个激灵,更是搂紧了怀里的东西。
眼见一群大男人群起而攻,孩子也不再多留,拉开门,一头扎进了雨里。
“站住!”奚霁寒抽伞追了出去。
青衣窜入小巷,手中纸伞却未撑起。雨色中奚霁寒眯着眼,小小人儿在她跟前左拐右拐,每每在她即将的得手之际弯腰伏地,随即一个大拐,轻松从她臂弯下窜到背面去。
“你再不停下,我可动手了。”
“不要,才不要!”
小孩回眸瞧了眼,雨里的人似乎并未再追。可他自然不会停下,偷了别人东西的家伙,叫人抓回去会是何等下场,不言而喻。
小孩不予理会,忘我奔逃进了暗巷。
“……没跟上来?”
左看右看不见人影,他松了口气,这才松开抱在怀里的东西,将几个钱袋尽数丢在地上。
“呜呜……都辣死了……”男孩莫名哭起来,“呜,我给你们洗一下……”
话闭,男孩蹲下身,将怀里的不明之物摁进了雨地。
“嗯…”奚霁寒看了半晌没看明白,出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有坏人用辣椒水给它们泡澡。”男孩背着她,哭丧着将一叶瓣上沾染的蒜末拂开,又到雨坑里涮了涮,“坏人,人都好坏!救不回来了……”
“救……这鱼腥草?”
“是折耳根,呜,它们好像有点死了。”
啪嗒,男孩头顶忽然阴了一片,头顶再没雨落下,他有些不满,转身扯了扯身后人的衣角,仰着头望着奚霁寒一顿大哭:“你走远些好不好,你的伞挡着雨了!”
“哦。”奚霁寒闻言撤了伞,“抱歉啊。”
“呜,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男孩吸了吸鼻子,扭头又洗了洗脚底水坑里那些根叶。
“我还是不明白。”奚霁寒小心询问,“你不喜欢吃辣?”
“吃什么啊,你有没有同理心!”
男孩愤愤起身,正欲指她鼻子破口大骂,谁料,一巴掌按在了湿透的衣衫上。
!
这不追他八百条街,刚才甩掉的的女人吗?
男孩脑中一声嗡鸣,根本来不及思考,也顾不得偷来的那些,身躯下意识扭转,撒丫子就跑。
可这回,男孩似乎并没那般幸运。
后脖颈一紧,衣衫套着里头的小孩,一点点拽进奚霁寒手里。
“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不要蘸辣椒水!”
“我知道了。”见他哭得稀里哗啦,奚霁寒放了手,将人转过身,曲下身问道,“你的真身,是折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