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殇哼哼笑了两声,似不过瘾,一手捏着他两腮,将一大块往嘴里塞去。
没人看清这个人何时进来的,那半边银白虎式面具,还有全身上下衣着瞧着便不大好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敢上去劝架阻拦。
男人酒也被打醒了,看着陌生的面孔,全然以为自己醉酒时惹了个什么疯子,“你他妈谁啊!滚……啊,啊……”
地上袋子已空,一袋银子这么散落满地,零散几个被一旁看客捡了去。奚霁寒见他没半点停手的意思,心头慌得紧,连忙呵道,“可以了,住手!”
尧殇抬头看了眼,没理,转头寻黑泽又要了袋。这回连开袋的心思都没了,捏着人嘴大开,一股脑往里塞。
男人吓得眼泪直流,“大人……咳,大人饶命!不敢了!”
“好。”尧殇点点头,“哪只手?”
男人显然一脸懵,“什么……什么哪只?”
“两只?”
他喘了口气直起身,举起一边长凳,径直往男人走去。
“停手!”奚霁寒大道不好,横着眼上前,将他手中长凳挡在身前怒斥,“你敢!”
长凳被人只手高高举起,奈何奚霁寒便挡在男人面前,尧殇终有些许迟疑。
奚霁寒身后男人这才爬起身来,望着两人对峙,便知他俩认识。他揉揉脸,扯过奚霁寒就问,“就是你这婊子叫他来打我的?”
“让开!”
尧殇拉住男人胳膊,一脚将人又踹回地上,这会奚霁寒的确来不及阻止,眨眼一瞬,长凳已然砸在那人碰她的胳膊上,哐当,屑尘漫天,长凳碎成了两半,只留男人抱着胳膊嗷嗷喊疼。
“怎么回事!?什么人在客栈闹事!”
看客闻言望去:“看,是赵当家的回来了。”
赵姨手中拿了大包小包,当时去了集市。奚霁寒与之对上眼,唤了声“赵姨”,便心虚着扭头去看地上的男人。
“骨折了。”奚霁寒正要找什么帮其固定,却又见尧殇挥挥手,像是一开始便设计好了,黑泽将人拉拽着,出门便往医馆送。
赵姨走到奚霁寒身边,“这男的谁啊?”
“对不起……我没想过会这样。”奚霁寒望着那根断掉的长凳,又看了看身后的众人,“我收拾下就走,之后也不会出现在雅川,打扰诸位。”
“与她无关。”尧殇行至赵当家跟前,“人是我打的,东西也是我弄坏的,我会赔。”
“赵当家的,你是好心,但这个人真的不能留啊。”好心人拉过赵姨,凑到她耳畔,盯着奚霁寒又低声说了许多。
“瞎说,小奚你别听他们的,赵姨信你是个好孩子。”赵姨一如往常,拉着她左边袖口,将手中布袋递到她手边,“我看你几件衣裳来回穿,便去集市上帮你挑了几件。你穿一定好看。”
奚霁寒捏捏手,久久未接。毕竟传闻不断,在她除妖回来的午后,一些食客便已对她有所猜忌。
那人在赵姨耳边说了些什么呢,奚霁寒大致能够猜想,诈尸,女鬼,杀人,或属实,亦或是她也想不到的……而如今,她心中虽小小明朗了会儿,却终归还是多了些顾忌,迟迟不肯接下那布袋。
倒没多怕被人厌弃,只是和一个死人交道,真的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拿着吧……”左边袖口忽而被人一提,奚霁寒抬眼,尧殇拉过她,让她去接下份礼物,“你很好,穿什么都好看,就不要辜负老板的心意了。”
心意……
完整的指尖传来难有的温度,是她失去便不再拥有的,布袋落在手中,那经岁月磋磨的纹理或糙了些,摩在手中,有些痒,却莫名能安抚一些道不明的情绪。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直至那手全然搭上自己,直至耳边传出让她滚出雅川的声音。
“啊……”
奚霁寒再度受惊般缩回手,布袋落地,她这才注意到那些人,那些神色打量赵姨。
她再不愿停留,摸出身上钱袋给赵姨,夺门而出。
“哎……有难了,记得回来啊。”
……
雅川,曾是她生前待过很长时间的地方,除却天极宫,这儿应该算第二个家。
城外,其实有个住了好多年的小院。她在城中逗留不回院子住,一是要接些除妖的悬赏,二是一些她不愿承认的情绪作祟,即便几度路过,也不想进去瞧瞧。
奚霁寒本就打算离开雅川,此刻更没在城中逗留,出了城,路过那小院,身后的尾巴跟得紧,见她停留,遥遥望着,也不上前同行。
上回在林子里是一条,这会儿,竟是两条。
“你一直在跟踪我。”奚霁寒转身,身后那人也没打算藏着,眼见对上眼,也没理由站的远远的。
尧殇摇摇头,“没有。”
撒谎。
“有……”小妖怪从他后面探出个头来,“我没去处了。”
毕竟不是人精,诚实得分外可爱。
“过来。”
尧殇与小妖怪一对视,齐齐往她迈步走去。
眼见黑红袍子占据视线,将小妖怪挡得严严实实,奚霁寒退开一步,将小妖怪带到身边。
“你知道,我没叫你。”
尧殇心痛:“……不知。”
“随你吧。”
奚霁寒虽没想将恩恩怨怨斩断了结,却也不至于大度着握手言和。没给他一个眼神,便要带小妖怪离开。小妖怪乖巧跟在后头,却忽然,抓着她的衣角,扑到奚霁寒边上。
“怎么了?”奚霁寒听他倒吸一口凉气,“是受伤了?”
“有点疼。”他揉揉膝处,又用那双大眼水汪汪望着奚霁寒,“你离开雅川,要去哪儿呢?”
“还没想好。”
可能跟生前刚下山时一样四处游历,又或许会去寻些恶贯满盈的大妖,沾点血,来压制心头杀意。
总归不能到大街上乱杀人的。
奚霁寒掀起布料,小妖怪膝弯那儿留了些淤青,应该是在她赶到之前,便与那男人动了手脚。
“其实,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跟他们有所不同。”奚霁寒将伤了的手摊到小妖面前,白骨长在看似细嫩的手上,有些突兀。
“你还要跟我走吗?”
“我也不跟他们一样啊,他们好像很……排外,害怕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小妖试着,摸了摸她的手,又对她笑笑,“没事,你又不会伤害我,我也不排外。”
“其实,我也……”尧殇张张口,话到嘴边,便被奚霁寒睨了眼,乖乖闭了嘴。
“可能后面要走很长的路,先修养几日吧。”奚霁寒转头望向身后的院子,将人领了进去。
掌在木门上,轻轻推动,吱嘎,似是有些旧了,又没人修理,那般摇摇欲坠。
院子背靠片竹林,不大,小屋旁有蔽日的梧桐。当年与尧殇在此处落脚不久,她便寻了棵树苗栽在院里,算算年份,也有十多年了。
奚霁寒将人安顿进屋,里头布局未变,落的灰却不多,瞧着,几月前应当有人打扫过。
奚霁寒慎重盯了眼身后的尧殇,心有顾忌,却没当着小妖怪与这人掰扯。待弄了些草药给小妖怪敷上,终是忍不住身后直直的窥探,将人拉到了院里。
“能出去吗?这里不欢迎你。”
奚霁寒声音淡淡的,不像在说气话。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梧桐树下,尧殇声色幽怨,“是我自顾自叫醒你,惹了你的清净?”
奚霁寒挑挑眉,不加掩饰冷冷哼笑。尧殇意识到不对,再道:“还是……你不满意这具身体?所以怨我?”
他显得有些急迫:“我找到法子的时候,肉身已经……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你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你何处不满,可以告诉我……”
“你真是变了很多。”奚霁寒望着那熟悉的面具,“我应该,早就不认识你了。”
尧殇眼中闪过错愕,勾着唇笑,声音却提高了几个音调再问:“如何……怎会不认得?”
“你真的是当今圣上?”
“不像吗?”尧殇问道,张开臂膀在她面前转了两圈。
奚霁寒扯扯他那看着昂贵的绸缎,“当今圣上,不去想想如何百姓过得如何,整日就想着如何活死人。今日圣上还当街打了人。带个面具,穿这么贵,不也没人认得你?”
旁人见了,大概也会觉着,是哪家来的纨绔,当街闹事,不敢报官罢了。
他那一长凳打下去,不止打断了那人的胳膊,还打死了她心里的小将军。
眼前这个,不必她自己动手,也不过是下一个撑不了多少时日的暴君罢了。
“他对你动手动脚,我……”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奚霁寒觉着违和,仰头直视这个高她一头的昏君,“你说有什么误会,那趁我还愿意听,那你来告诉我罢。你为什么不在宫里跑到雅川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为什么,明知我会不得安宁,还要将我拉出来?”
视线交错,奚霁寒视线直直,毫不避讳,尧殇对了眼,却红了耳根,支支吾吾避开视线:
“为什么……那么明显,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戏耍?”
闻言,奚霁寒暗骂,都不说他答非所问,他连自己的一个问题也没答,反倒反问自己了。
“我不想知道。”奚霁寒继续道,“既然你不想答,那就换一个。”
“我对你……这么,好。你杀我……到底想得到什么?”
“杀你?”尧殇眉头蹙起,不明所以,“你为什么也这么说?”
也……
奚霁寒眼瞳微红,嗤笑,已然不在意他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两步上前,摘去他所佩面具,掷于地上。
对奚霁寒而言,那是双极美的眼,不同常人,他左眼天生泛白,一阴一阳。她约摸记得,小将军是喜欢笑的,可无论哭笑,那眼角总是微微垂下,瞧着温良又柔情,她偏爱得紧。
至于那有棱有角的面庞,当年听闻他想用面具遮掩,奚霁寒心中确有所遗憾,故而赠了这半边银白面具,遮去的也只有左眼到鼻梁下头的位置,不至于让她日后整日对着那冰冷的表情对牛弹琴。
尧殇并不排斥,却不知她如此意欲何为。
又近了,青衣与那黑袍交错,侧看像极是拥入他怀,奚霁寒耳侧轻贴在他胸膛,若有似无,用指尖轻抚他身侧的配剑轻语,“那你说说,是你用这把剑,刺穿我心窝,让我毙命的吗?”
“……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