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英呼吸一紧，她的大脑飞快运行，回想着周致善能有什么对不起自己或者原主的地方。

    这边周致善既已开了口，接下来的话也好说了。

    低头将兰英走后，孙家来人的事一股脑全说了，“我爹怕得罪那人，不肯将粮食卖给你了。”

    他的声音中满是愧疚。

    沈兰英缓缓的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与周致善那副死了亲爹的神情相比，周老爷违约似也变得可以接受起来。

    她定神想了想，痛快的说：“无碍，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既周老爷有如此顾虑，兰英也不会强求，只是将定金退回即可。”

    周致善只一味得点头：“嗯，嗯。”半晌，像是才听清，猛然抬头，忙不迭将左手紧紧攥着的湿漉漉的银子递给兰英。

    他这副表现做个夫子倒是正正好，干商人之间的事儿属实为难他了。

    兰英接过银子，又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他，周致善将银子递出后，便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见他这副呆头鹅的模样，兰英红唇轻启：“还有事吗？”

    待她清浅的声音传入耳中，周致善方如初梦醒，连连摆手，说：“没事了没事了，”一个急转身，走出两步后，想到什么又猛的转回去，停在兰英面前。

    “我......我还有事。”这么说着又停住了嘴，周致善只觉得喉咙中堵了巨石，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纠结的模样，兰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兰英看来，周致善人如其名，说得好听点儿是至纯至善，说得难听些就是优柔寡断，偏偏还给自己的道德标准设立的极高，虽然不知他是何原因拒绝原主，但他这副模样想来也是日日受到良心的谴责，终归是缺了几分勇气罢了。

    兰英理了理思绪道：“周大哥，我知你想说什么，我们之间纵然没有夫妻缘分，但还有朋友之间的情谊。”

    听到此言，周致善紧绷的肩头瞬间放松了一半，他本已做好被奚落的准备，没想到眼前的人，能说出这般善解人意的话，一时内心中五味杂陈。

    他将喉咙那块巨石顺了下去，道：“你我从小一般长大，把你当亲妹妹一般看待，你家中突逢变故，我如何不知你想嫁与我是为了有个依靠，纵然没有情我也是愿意的，只是家中长辈.....”

    兰英恍然大悟：哦~懂了，周大爷不同意，周致善做不了主，原主啊你看看你这什么眼光。

    不过话说回来，兰英细细端详周致善才发现他有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此时泛起泪花的样子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她此时觉得他也不是只能当个夫子了。

    “咳~”

    兰英思绪回笼，四下张望，半晌锁定才声音发出的地方。

    自家大门前，顾守正正抱胸斜倚在门框看着他俩，跟看戏似的，不知看了多久，兰英蓦然红了耳根，瞪了他一眼。

    忙收回视线，正了正神色，清清嗓，安慰道：“周大哥，你说的我都懂，日后你还像我亲大哥一般。”

    周致善更加愧怍，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收粮之事给她办成，抿了抿嘴道：“英娘，此事勿要忧愁，定还有办法，”然后告辞离开。

    “欸？”兰英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怎么一改刚才忧郁的神情，一想到家门口还有一个人，只能随他去了。

    ......

    顾守正直直地看着兰英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又看着她故作镇定地越过自己走向门内，银灰色裙角消失在他视线中。

    兰英此刻并不想去与顾守正周旋，也盼着他识相先自己离开，如今当务之急，是周老爷的毁约，孙家在沈父去世后对自家田地的觊觎之心已经毫不遮掩，动作如此之快，定是时时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沈姑娘，留步！”顾守正垂眸知道她不想与自己交谈，但还是在兰英距房间剩三步远时，叫住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兰英深深地叹了口气，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他。

    迎上他的眼神，兰英一愣，褪去了刚才的嬉笑玩闹，顾守正双眼变得深邃而睿智，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

    他郑重地说：“在下乃新任淮阳县县令，不得已隐瞒身份至此，无意将你卷入这些是非，受你恩惠，知你收粮不顺利，如有需要尽可去县衙寻我。”

    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争着要为她效力，正想拒绝，突然反应过来。

    他刚才说什么？他是谁来着？县令，兰英瞬间精神振奋，是官啊，是官！！！

    没有想到还真给自己抱到金大腿，古今中外商人的靠山是什么，官员呀，更何况这官员还是当地的父母官。

    顾守正还自顾自说着：“沈姑娘不必担心，今日我们便要启程了。”

    启程？起什么程？

    兰英挂上真诚笑，夹着嗓音，轻柔地说：“顾县令，”又想到他要隐藏身份连忙改口道：“顾公子，外面日头大，启程也不急于一时，正巧我现在有个收粮的计划，咱们进屋细细说吧。”说着搀起顾守正往里走。

    顾守正被搀的措不及防，一低头，一张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底。

    沈兰英腮边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点点，做出这种谄媚的表情不觉得生厌，反倒让人觉得可爱。

    堂屋里，王秀珍三人由高到低在窗前站成一排。

    “阿娘，我们在看什么呀？”兰溪稚嫩的声音想起。

    “嘘！嘘！”兰英看着自家阿兄和阿娘，竖起食指比在嘴中，觉得好玩，也像他们一样比起这个姿势。

    再朝窗外看去，眼见他们二人拉扯中上台阶进屋了，王秀珍飞快拿起抹布装模作样的四处擦洗起来，沈山清顺势揽着兰溪坐在窗前的鼓凳上教她识字。

    沈兰英却没有将顾守正引到正屋，而是穿过北廊，径直往东室去了。

    室内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靠墙的一排排书架占据了这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上面的书籍典藏错落有致。

    顾守正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在这乡野之中能有这么多藏书，兰英自然看到他脸上的睖睁，不单他，连她自己刚进入这间房时也吃了一惊。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是清楚的，若要酿造美酒，架子上的《礼记·月令》，《齐民要术》都是不二之选，难怪沈父能在地主豪强遍地的淮阳县保住自家田地。

    这酿酒知识垄断的朝代，没有人教仅靠自己摸索这些书籍，就能在乡野处开一家小酒坊属实不易。

    二人在案两侧坐定，兰英将普通蒸青绿茶碾末，注水后用竹筅快速搅拌，加少许盐调味，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如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点好茶后，葱白指尖端起黑釉瓷茶盏轻缓地放在顾守正面前。

    待一整套点茶动作完成后，兰英轻呼一口气，时下点茶法盛行文人雅集时“斗茶”助兴，以茶沫白、咬盏久为佳，民间也争相效仿，她并不精通此道，好歹是和王秀珍学了两招，才不至于露怯。

    茶色白，顾守正垂眸间，想到的却是她白玉的柔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神色舒展。

    兰英心中一动，道：“公子，实不相瞒，我虽收粮被拒，但是心中早已想好代替的方法。”

    顾守正点头示意她继续，心中却快速过了一遍，在此地能帮沈兰英收到粮食的人，同窗中好像认识一名姓范的商人，若他出面牵桥搭线，定能让沈兰英以低价收购大批粮食。

    沈兰英见他不知为何心不在焉起来，便去掉那些文绉绉的说法，直白地说：“我想去后丘村挖姜番！”

    后丘村位于淮阳县以北，是历代安南县与淮阳县县令的“心腹大患”。

    两县以赤江划分，赤江以北为安南，赤江以南为淮阳。

    后丘正处于赤水下游，两县中间，这倒也罢，可偏此地地势低洼，赤水到此地后径流滞缓，日光暴晒下，盐分积聚无法排出，竟成了盐碱地，种啥死啥，无法上缴税收不说，还因为贫穷落后，民风彪悍，治安极差，导致接手它的县令政绩极其难看。

    两县县令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推委扯皮，所以后丘村时而是安南的时而是淮阳的，端看哪任县令背景更深，手腕更硬，江陵县上一任县令是个“鼠官”，谁都不敢得罪，便将这村认下了，此时早不知被贬谪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想到这儿顾守正眉头轻皱，顿感头疼不已，“这姜番又是何物啊？”。

    沈兰英将原先摊在桌案的书拿起，古朴的书皮上撰写着《异木东渐录》五个大字，翻到硕大的“姜番”二字推到顾守正眼底。

    “姜番者，异域之嘉实也。开于仲夏，其根如块玉，质若凝脂，生啖甘脆，熟制醇香。有渔人偶得古方，云：“盐卤之地，姜番为酿，可化刚为柔，易涩作甘。”其法精微，录之如左。

    姜番在现代又称菊芋，其根可以酿酒，沈兰英偶然从书里找到关于它的记载，了解了安南县的地理位置后，心中就有了这个想法。

    为了说服顾守正，沈兰英接着说：“现下已经七月末，夏季多雨，阴天采摘最好，一亩的产量有十三石到二十石，雇佣当地人采摘我出人力费，按市价一人三百钱，就地切片晾晒，价格另算。”

    “那你能赚多少？”三百钱不是个低价，更何况还要切片，算上运输折腾下来，顾守正怕她亏了。

    “我嘛，”沈兰英扭捏了一下，“也赚不了多少，为公子分忧我义不容辞。”

    顾守正眯了眯眼，看她样子，是能赚不少。

    被顾守正盯着，沈兰英险些笑不下去了，好在他转而说起了别的，“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沈兰英讨好地说：“您能不能给我一张批文关于在两县之间采买，最好派人保护我一下，”她需要顾守正把这趟包装成官府促进经济发展的政策行为，这样她最大的人身安全问题也有了保障。

    兰英选在安南现在重要的原因，是这里土地收不到粮，大家都穷得旗鼓相当，乐衷于打劫地主，是地方豪强够不到的地方，同样，若是没人保护，她也害怕被打劫。

    顾守正想到安南县漫山遍野的黄色花朵，如果运作得当，长期发展下去，确实是于民有功。

    “可以，但我需要先上任上。”

    沈兰英忙说：“当然，当然您先忙，先忙。”

    “三日后，你到县衙找我，这天收拾好行囊立即出发安南。”顾守正一锤定音，沈兰英自然没有二话。

    一时间主客皆欢，阳光洒在沈兰英背后的书架上，点点亮光，落在一行字典上，顾守正眸光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