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气温一路上升,驱散了最后一点凉意,李铃儿的伤势也慢慢好起来。
穆亭晚的纸片生意算是步入了正轨,她没有长期留在岭藩县的计划,索性将配方教给了墨韵斋的师傅,自己只管抽成。
那也是一笔很可观的财富了。
穆亭晚为这些纸片取了个流霞笺的名字,毕竟相比起直接喊纸笺,取个有意蕴的名字也能在无形中抬抬身价,跟其他纸笺区分开。
自那天踏青诗会之后,飞花令便在县城流行起来,成为诗社集会的必备环节。流霞笺作为与之成套的基础配备,当然要正牌才好,若以次充好,岂不是把他们最看重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么。
表面上看,穆亭晚在文人圈里挑起的是一个新鲜玩法,而纸笺不过是一个添头,一个点缀。只是这点缀不可或缺,又无所替代。至于那想钱想疯了的价格,在外人看来,是墨韵斋的柳掌柜干的好事。
柳文渊不是没有过意见,只是名声这东西,本来他也没多少。在祤朝,商人是最不受待见的,毫不开玩笑的除了钱一无所有,就算他做的是笔墨的生意也一样。
既然本也是他们眼中的重利之人,那就算是背了所有骂名,只要有银子拿,这又何妨?
柳文渊嘴上抱怨了两句,没怎么纠结就接受了这一点,这样说来,其实别人也不算冤枉了他。
总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定价有多离谱,但流霞笺还是迅速在岭藩县的文人圈流行开来。
他们只能来找她买,而她不会担负唯利是图的商人标签。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急于获利,反而将辛苦做出的纸笺拿出来写诗文,会师赠友,不曾换取任何报酬。
何等高风亮节,对于一个身世凄凉的孤女来说,又是何等难得,天然便是祤朝人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再加上穆亭晚的推波助澜,她很快就在这小小的岭藩县出了名。
如今的故事版本已经演变成穆家世代造纸,精进技艺,改良配方,是某州城最有名的纸匠,曾得贵人赏识,可惜树大招风,引来奸人眼红嫉妒,以致满门被灭。
穆亭晚作为唯一的存活于世的后人,带着配方远走他乡,贫贱不能改其志,坚决不让穆氏流霞笺与寻常纸笺混为一谈。
虽然不知道一张纸有什么可倨傲的。
但人们一向如此不是吗?比如心头血,其实和人身体别处的血液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前面加上了心头二字,就好像真能取到人一身的精华所在似的,千百年来无数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些谣言口口相传,是近来岭藩县人茶余饭后最常提起的谈资,说得有鼻子有眼,几经演化,连穆亭晚本人都叹为观止。
有名人赞赏,又有故事奇谭加成,再加上垄断的地位,流霞笺一跃成为如今的“纸中顶流”,风头无两。
而激起这千层浪的女孩,却悄然隐了踪迹,没再高调出现过。
一来是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二来她赶路的盘缠有了着落,可是想远赴千里,还需做些别的准备。
比如……识字。
作为现代的高材生,穆亭晚简直想一砖头拍死现在这个半文盲的自己。虽说汉字的演变一脉相承,但繁体字跟简体的差别还是很大,她连蒙带猜,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连着认错好几个字之后,穆亭晚顶着柳文渊越来越复杂的目光,愤然闭关,誓要把祤朝的文字盘个一清二楚。
不识字的日子,还是太难熬了。
她的方法很简单,正好李家的书多,她就找了自己最熟的《论语》、《诗经》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上号,再用树枝在地上多写几遍,差不多就记住了。
毕竟是同一套语言体系,比起学英语还是快多了。
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个庞杂的任务,穆亭晚抱着那些大部头,幽幽叹气。她已经被它们拖住四五天了,只觉头昏脑胀,仿佛回到了高考前夕。
穆亭晚越看越咬牙切齿,书页哗哗地翻,任谁都觉得太过潦草,在旁人眼中,简直就是在胡闹,以至于李铃儿看了她半晌,着实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穆姐姐,你看书这么快的吗?”
穆亭晚茫然地抬起头,被密密麻麻的字挤到宕机的大脑运转了一下,她蓦地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以前看过”,就赶紧低下头,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虽说这些典籍都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但现在的穆亭晚并没有闲心去细品其中的意味,她脑子里自动将人家拆得七零八落,再一一拾起单个的字眼,刻在脑海深处,属实是暴殄天物。
再加上她熟悉的只是这些书里的几个金句名篇,就像蟠桃园里的孙悟空,囫囵咬上一两口就丢到一旁,看得自然是快。
这也是没办法,穆亭晚心里向圣贤们告罪,手上动作不停,翻了翻后面的内容,确定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了,便直接将它往书堆最上头一放,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认命地拿起另一本。
她这厢废寝忘食着,那厢柳文渊拨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他一抬眼,整整齐齐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便是替他赚了这许多银子的流霞笺。
穆亭晚将配方教给他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在墨韵斋制纸的工坊上上下下调查了一遍,借着完备的工具做了改进,比起她最初拿来的版本更加细腻,可谓一骑绝尘,把原先差不多的几家铺子全比下去了。
不过这姑娘实在忒大胆了,流霞笺如今正在势头上倒还好说,时间长了,它高昂的价格定然会成为拖累,说不定就要束之高阁了。
毕竟,以现状来说,流霞笺实在有些依赖于飞花令,可是他们的诗会再多办几场,也就差不多该意兴阑珊了。
柳文渊经手过无数纸笔生意,最懂得他们的脾气有多善变,昙花一现的繁荣肯定比不上长远的收益。但又不能直接调低价格,不然现在这些人不得觉得自己被耍了么?
他为这事盘算了好几天,最后想出个主意来。就是在原料和工艺上精简些,依然是能压过别家,但又比最好的那批要次一点,价格相应地低些,也能吸引一些对流霞笺好奇不已又碍于高价而观望着的人。
柳文渊算盘打得啪啪响,但还是没有直接拍板。
他还想跟穆亭晚通个气,虽然按理来说,这配方他已买下来了,那往后怎么做自然是随他心意。可不知为何,柳文渊总觉得还是应该跟穆亭晚商量一下,那个女孩年纪虽轻,可莫名地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度。
柳文渊瞧着那些纸笺,又想起了穆亭晚第一次站在他面前,目光笃定地说:“十日为期。十日之内,我保证岭藩县内,但凡识字的,无人不知流霞笺。”
那时他还不信,如今却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想到此处,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放下账本,起身朝李家去了。
柳文渊一路走,一路思量。
穆亭晚的来路含糊得很,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可既然来投奔,又能有多远?没道理他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过。毕竟岭藩县方寸之地,他柳文渊土生土长,又是做生意的,对县上的人情关系,不说了如指掌,也当得起一句百事通。
打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明白其中必有蹊跷。但,那又如何呢?
富贵险中求,过手再多诗文字画,他也就是个一身铜臭的俗人。穆亭晚从何而来,有何目的,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柳文渊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打算点破。这样一来,若是日后牵扯出什么麻烦,火也烧不着他。
进可攻退可守,他实在是个天才。
柳文渊自鸣得意,笑得愈发灿烂。然而他刚踏入李家的门,说明了来意,就被穆亭晚的话惊得一蹦三尺高。
“你说什么?”
柳文渊虽然是个男子,但平日里端着个人模狗样的架子,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嗓音并不粗犷。此时骤然拔高了声调,尖锐得有些刺耳,穆亭晚一脸嫌弃地向后避了避。
李家的小破院子隔音不好,潘屠户都被他这一嗓子震了一震,迟疑地问道:“……铃儿,穆姑娘,出什么事了?”
穆亭晚转过头喊道:“不妨事的,没什么不得了。”
她又回身看向柳文渊,老神在在地说:“不是你来问我的么?喊什么?”
柳文渊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没好气道:“我早知道你这般胡说八道,我就多余来这一趟。你老实告诉我,先前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你?他人呢?怎么任你这样胡闹?”
穆亭晚也不恼,反而顺着他的话说:“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有高人指点?”
柳文渊正气得发懵,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倒也没有真的怀疑她,谁知穆亭晚直接点头承认,倒让他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愣愣地顺着穆亭晚的话说:“真有啊?”
无须她回答,这话刚一出口,又看到穆亭晚戏谑的笑,柳文渊缓过劲儿来,便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耍了。
李铃儿在一边看着他憋得满脸通红,生怕他直接被穆亭晚气昏过去,赶忙倒了一杯水递上去,道:“柳掌柜不妨先听听看,穆姐姐这样说,定然有她的道理。”
说着,她轻咳一声,无奈地看了穆亭晚一眼。
穆亭晚默默地收敛了一点儿,正色道:“我没有在开玩笑。说实话,我并不打算在岭藩县久居,本来让你们买断了配方,我就是不想再插手的意思。但你既然来找我,我也没有故意坑你的道理。若是你不信我,大可以当我在胡说八道,不作理会就是。”
李铃儿闻言,瞳孔一缩,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她看了一眼柳文渊,还是咽了下去,眉头却不由自主地拧紧了。
这一打岔,柳文渊灌下去半盏茶,也冷静下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有多少把握?”
穆亭晚毫不犹豫:“十成。”
说完,她也觉得过于武断,听着实在不靠谱,难得地解释了两句:“岭藩县本就不大,读书人也没这么多,纸坊也不多。你应该比我清楚,放眼全城,别家的规模和技艺都比墨韵斋落下一截。他们就是想学,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这其中的时间差,足够让我在人们心里钉下深刻的印象了。”
穆亭晚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柳掌柜,这世上赚钱的法子,除了薄利多销,还有一本万利。你也说了,削减原料的流霞笺,只是能引来一些对此好奇的人,这同样是转眼就会烟消云散的浮华。而将那种东西也冠以流霞笺之名,还会拉低它在人心里的价值。”
柳文渊心中动摇,面上却是一派为难之色:“话虽如此,但此事若有行差踏错,就是前功尽弃,我岂不是白买了么?”
穆亭晚才不上当,她悠然笑道:“所以柳掌柜一定要谨慎些决定啊,我不过是出个主意,信不信还是在您。”
她听得出柳文渊的弦外之音,无非是不想担风险,想要她给个承诺,再白送些方子。但论装傻,穆亭晚可是相当在行,况且更先进的技术要配更精细的工具,她总不能画个图纸给他现造吧?
柳文渊心里便有了数,明白她不好糊弄,也就没再多作纠缠,只默然沉思。
半晌,他终于开口,说:“那就信你一回,你说吧,我一定照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