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小姑回来

    “程幺妹”这个名字在程家,后来几乎成为禁忌的存在,程铁木和兰小花去世前死死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临走前都念叨着这个名字。

    她问过长辈们,一开始还说两句,后面也不说了,只骂没良心,或者总是浮现出担忧。这个名字,从她忆起,就待在她家户口本上,到后面只剩了三个人,她依旧是其中一个。

    没人主动要提起注销掉它。

    村里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情,其中打头阵的是二奶奶郭树珍和大伯母何小芬,以及村里的几个阿婆,她们或背着背篼,或扛着锄头,或拿着镰刀。

    村里的狗也大半都在这里集合了,簇拥着两大一小,走在中间,正朝村中程家老房子这边来。

    有人看到程野,大声喊她:

    “程野,你阿奶呢?你阿爷在家没?赶紧去喊回来,她们幺妹回来了!”

    “天可怜的,我刚还没有认出来,还以为……”

    “不说你,我也没认出来。幺妹当年是多俏的一枝花唷,隔壁村好几个青年要上门给程铁木犁地,被他赶走一群又一群。”

    人群中心,程野一眼看到被称为“幺妹”的人,和阿爷太像了,像女版的阿爷,身高也遗传了程铁木,在村里人衬托下,如同立在鸡群里的鹤,长手长脚长脖子。

    她人非常瘦,像麻杆支撑上身推着前进,向上看颧骨两坨明显的高原红,看着竟不像凤凰岭的人,像是高原上下来的牧民。

    再看她身边的男人,也是又瘦又黑,穿着看不出本色的破旧牦牛大衣,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泥浆,浸入血液散发着味道。男人眉眼深邃黝黑,高挺的鼻子,一圈络腮胡,和村里的打扮大相径庭,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

    程幺妹怀里抱了一个和她身边男人一个模子的小男孩,年岁模样和程野差不多,略瘦,差不离五岁。

    男人和小孩都看着恹眉耷眼没睡醒的样子。

    三人中只有男人扛的乌黑色蛇皮口袋,其外别无它物。

    程幺妹看着对面的程野,笑着问:“是我哪个哥的孩子,回来竟不认识屋头的人了。”

    “你小哥家的大女程野。”有人说。

    “还有个妹养在她外公家,你小哥就两个女儿。”

    村里人七嘴八舌给程幺妹谱系老程家人口,程野抱着搪瓷盆笑眯眯地默默打量,见程幺妹看过来她,她笑着回望。

    程幺妹怀里的男娃视线比程野高,无意中瞄到程野的搪瓷盆,眼神黏在上头,忸怩而不安分地在程幺妹怀里乱拱,肚子伴随着阵阵轰鸣声。

    程野自然十分熟识这声音,寻声望向男娃肚子,这是饿了多久了?

    她抠住搪瓷盆率先往家走。

    老程家堂屋一半被谷仓占据,一半堆放着半间屋子的红薯南瓜,挤不下看热闹的村里人,老婶婆婆们很是上道,各自找到块看热闹的最佳位置,踮起脚尖围在大门口。

    程野把搪瓷盆放桌上,顺手将八仙桌边上的长凳拉出来,让大家或坐或站。

    赶是赶不走,她非常理解看热闹的心思,她自个儿也恨不得究根问底打听程幺妹从哪里回来。

    “饿不饿?先吃饭,我去屋里给你们炒蛋炒饭先垫垫?吃面条也行。”别以为她没瞧见,小孩子不懂掩饰,渴望食物的眼神很明显。程幺妹和男人刚刚眼中绿光一闪而过,显然都是饿狠了。

    何小芬瞧她像个小大人,笑着觑她,“你人都还没有灶头高,面条在哪里?拿来我帮忙下。”

    程幺妹想说不用,她怀里的黑娃听见吃的,肚子又是轰鸣声,她的高原红更红了一分。

    男人全程没有说话,护在程幺妹一米的地方,低着头看堂屋的泥地面,耳边茫茫杂杂陌生的话语他一句也没听懂,脑袋也懵懵的。

    他这几天总是晕乎乎的,不像在老家那边神清气爽。

    他搞不清楚原因,只以为是恐惧陌生的地方,也不好意思和程幺妹说道这些。

    何小芬动作麻利,三碗面条很快端出来放八仙桌上。程幺妹先让饿狠了的黑娃吃,黑娃像是第一次吃面条,想上手用手抓,程幺妹连忙捏起筷子夹了一箸面条堵住他的嘴。

    刚吃了一口,停顿砸吧一下嘴,觉出味来了,也不顾得烫嘴,嗷嗷张大嘴等下一筷子面条。

    那个外乡男人也差不多同样的动作,先是看程幺妹,嘀哩咕噜说了一串,像是叫程幺妹先吃的意思,程幺妹摇摇头让他吃。

    男人路上只喝了几口水,离开时候偷的干粮都垫了她娘俩的肚子。

    等孩子吃完了,程幺妹才端起面前的面碗。

    何小芬下面条有一手,她喜欢将干咸菜用猪油炒香,然后掺水炖煮几分钟,滚锅下面条,煮得透透的,咸香味浸入面条。要是有自家的小葱花,洒上香味隔壁都能闻到。

    几年后再次吃到熟悉的味道,程幺妹眼睛发酸。

    程幺妹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面吃到一半,兰小花从外面走进来,村里人见主人家回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过道让她进来。

    兰小花在门口看到她日思夜想的小闺女,和当姑娘时完全变了个样,瘦成了麻杆,不知道她外面吃了多少苦才变成这样,顿时声音拉长,呜呜哭起来,“我的幺妹哦~~啷个成嫩个样儿了哦~~~当初叫你听话你不听,一去多年不见音信哟~~~”

    调子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唱歌,像是在埋怨。

    非要程野说像什么,那很像经典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说着说着就唱起来,只不过这唱的台词比较普罗大众,贴近生活俚语。

    短短几步路,哭唱得一摇三晃,踉踉跄跄,仿佛下一刻人就要倒地上。村中人瞪大眼睛瞧着热闹,一边看一边劝,“兰嫂子,幺妹回来就是好事了,咋还哭上了哩。”

    程幺妹哪里还吃得下面条,放下筷子迎上来扶着兰小花瘦弱的身子,长长一声“妈——”几年的辛酸全在这声“妈”里。

    她眼睛簌簌流,母女俩在堂屋中间抱成一团泪人。

    吃碗面昏昏欲睡的黑娃,被程幺妹的哭声吓到,跟着哇的哭出声。男人看看程幺妹,又看看哭得像老树皮氤氲开的兰小花,抱着黑娃瑟缩在角落。

    “幺妹估计是在外头吃了些苦,以前老远就听见她咯咯大笑声,哪有这么哭过。”

    “一家子哥哥都宠她,她又是老来女,程铁木也稀罕她,当然天天笑咯。”

    “小芬,你这小姑子知道从哪里回来不?以前不是说跟她三哥去广东打工的嘛,看样子是嫁人去了,你们都不知情呐?”

    “去去去,我哪知道这些?我和你们都是今天才看到她。”

    “……”

    等人哭够了,程幺妹扶着兰小花坐在桌子边上,拉着她的手紧紧不放。兰小花亦同样摸着女儿的手,当初多细嫩白净的手,如今上面冰口裂纹多不说,还生着红红的冻疮,乌黑肿胖,这哪像20出头的大姑娘的手哇。

    摸着摸着,兰小花又哭了起来。

    程野看不得她阿奶哭,上前抽出兰小花的手,把面碗端到程幺妹手里,“奶,面条都坨了,让小姑先吃了再说。”

    “是是,该是先吃。”又看到面条只有干咸菜,“咋个不打几个荷包蛋,家里的蛋都在提篮里,该是放几个鸡蛋,我去煮几个鸡蛋。”说着要去拿鸡蛋。

    程幺妹眼看何小芬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想起面条可是大嫂帮忙下的,她.妈这话不是在说大嫂舍不得给鸡蛋吃的意思么,赶紧拦着兰小花。

    以前做姑娘时,她丝毫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等自己当了媳妇,才知道里面的官司,稍微一句话就能点燃敏感的小火苗。

    吃过面条,村里最八卦的大嘴婆子率先发问,“幺妹,这些年你嫁去哪里了?”

    “嫁南边去了。”

    “那现在是回来探亲?”

    “我住不惯那边,想回凤凰岭来爹妈身边。”

    “……”

    碎嘴的婆子不满意听到的话,她看程幺妹这幅饱受磋磨,跟打霜了的小白花,十有八九是嫁得不好。瞧那男人又黑又高和野蛮人一样,肯定把程幺妹关起来打。

    好不容易打发走村里人,程铁木也回来了。见屋子里都是小娃,程幺妹这才说了真话。

    程铁木和兰小花坐在上首,何小芬坐在侧方的板凳上,只见程幺妹噗通一声跪倒在老两口脚下,喊了一声“爸”,又喊一声“妈”。

    那个外乡男人也跟着跪在程幺妹身侧,跟着喊爸妈,音调有些奇怪。

    “爸,妈,我差点就回不来了,这辈子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呜呜……”

    在程幺妹哽咽的哭诉中,程野大概理清楚她这位小姑的命运。

    当初刚满十六岁,她不是读书的料,于是跟着同学南下广州去打工。本来说是等过年家里三哥回来后一路去,她不愿意等那几个月,提前和同学一路走了。一路上火车坐了几天,刚下火车,车站里人太多,她和同学被人群挤散。

    火车站鱼龙水杂,她和同学都是花一样的小姑娘,其实刚下火车就被人盯上了。

    那些人故意先是挤开她俩,然后又派婶子般慈祥的人上前搭讪,说帮忙找人。刚出家门的小姑娘哪知道里面弯弯道道,于是程幺妹傻乎乎跟着一路去了。

    等发现被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刚要呼喊,一张白帕子呼脸上,人便失去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手脚被困在一起。坐了很多天车子,迷迷糊糊中被送到了一个偏僻小山村,当晚就被送到一个40多岁的半老头子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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