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烈日灼人,日头毒辣如熔金炙烤,皮肤传来刺痛感。
“罢了,”赵乾虹双手笼袖,“少盟主既已拿定主意,我赵氏不敢再行置喙。此二人,任凭盟主府处置……管家,送少盟主!”
“不必。门外已经有人等候,多谢赵老配合。”说完,周望身后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将晕厥的师徒二人架起,送上了一辆不知何时已停在边缘的简陋马车。那学徒瘫软得像没了骨头,管事的身体还在无意识的抽搐。
她则与应和明骑马在前,一行车马离开此处。
赵乾虹并未再看那对师徒一眼,袍袖一甩,径直转身,随行心腹紧紧跟上。
堂厅沉重的门扉关闭,将所有残存的光线和外面的喧嚣一并隔绝。赵乾虹拿起书桌上新放的盟主府来信,一目十行地读完,便随手丢开。
心腹赵铁鹰立刻趋近几步,几乎贴到他耳边:“家主,就这么放那几个贱种走了?要不要……”他眼中凶光一闪,手掌如刀,在颈前轻轻一划,“属下亲自带人,保准他们在回程路上……意外遭了山匪!绝不牵连本家半分!”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赵乾虹喉咙深处挤出。他缓缓转过身,眼睛紧紧盯着赵铁鹰:“周望身边容得下‘意外’?问过她手里那把刀了吗?万一出了差池波及阿桑克少主,十颗脑袋都不够你抵罪。”
“这两个蠢货真有用,能咬出点什么来,哪怕让周牧野的小崽子伤筋动骨,我也让他们血溅当场。”
他拿起乌木桌案摆着的多宝珠,一颗颗盘串:“我忍不下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赵氏地盘上查我的人,坏我的规矩。赵氏军功赫赫,靠的就是族内分明的规章,何时轮到初来乍到的少盟主指点?”
一片寂静,赵铁鹰垂手恭立。
“你……”赵乾虹缓缓吐字,“即刻以我的名义,给我写一封快信,写给周牧野。”
“就说,少盟主周望此行莅临我赵氏,处事果决干练、于炉案之中揪出害群之马,为免宵小非议家主行事失察,更是当众严惩涉案管事学徒,替赵氏周全了颜面。”他向后躺在安乐椅,闭上眼睛,“罪人已押解至盟主府。赵氏静候佳音。”
赵铁鹰立刻领会:“属下明白!信马上写好,用最快的信鹰送去总坛!”
“还有,”赵乾虹目光扫过门口方向,“刚才在堂口,动手阻拦周望护卫抓人的那两个家丁太蠢了,留下也是祸害。让他们闭嘴吧,做得干净点。”
说完,赵乾虹似乎被这闷热伤了精神,呼吸平稳地进入睡眠。
回程的道路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闷而杀气腾腾。车轮碾过干燥的土路,扬起一道黄尘。
周望墨骢和应和明那匹通体雪白的神骏并肩而行,马身油亮水滑,踏着轻快的步子,将后面载着伤病员的马车和护卫队甩开一截距离。
“少主,”周望侧过头,“若无你与索罕大师及时援手,周望此行必然徒劳无功,甚至可能身陷罗网而不自知。这份情,江州盟记下了。大恩不言谢。”
应和明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轻轻一勒缰绳,让白马与墨骢靠得更近。
“周大人言重。你我既为盟友,些许援手,份所当为。”他顿了顿,目光迎向周望,“正好也有个好消息告知周大人。在下权衡各方,为求稳妥长远,已决意将互市新址,定于灰土堡。通令不日即下。”
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周望眼睛倏然亮了一下,心绪激荡,压在心头数月的一块巨石似乎松动了几分,连呼吸都顺畅了些许。
“当真?”喜悦冲口而出,旋即被她习惯性的冷静压下,恢复了平稳,“这可是重大进展。多谢应少主及令尊通力促成。灰土堡确是最妥之处。”
应和明眼中笑意加深:“此外,为表诚意,我特意指令阿桑克部分工匠大师,与赵氏铁矿……嗯,尤其是修复后专营署的匠坊,进行冶铁锻兵方面的深入交流合作。周盟主已经写好信函,想必今日已经送达。”
阿桑克的顶尖铁匠进入赵氏冶铁核心?
周望心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警惕和疑虑。将如此重要、几近命脉的兵甲技术交流地点放在刚刚发生过恶意损毁事件的赵氏地盘?难道应和明此次相助也是意有所图?
这念头如同潜流,瞬间划过脑海。周望面上不显,只是少有地露出笑容。
“应少主思虑周全,此议甚好,合则两利。”
话说完,她视线向下,注意到应和明今日这身装扮的不同。
不再是初见时的玄色外氅,也没有草原常穿的织锦皮袍,而是一身浅绿色竹叶暗纹的丝绸长衫,含蓄雅致。
“咦?”周望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气音,“少主的衣衫竟然不是阿桑克服饰?”
“周大人是说这身?”
他随意地捻了捻一片垂落肩头的袖口布料:“此行来的是氏族领地的核心,赵氏祖地在盟中根基深厚,又与中原关系密切。我担心一身草原异装,让当地父老不安,徒增误会。换上你们习见的衣饰,不过是想显得亲近些,少些隔阂。”
“亲近?”周望眉眼弯起几分清冽又飞扬弧度的笑意,竟冲淡了平日里眉宇间如影随形的沉郁。
“少主多虑了。子曰,食色性也。人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皮袍威猛,华服尊贵,这身绿衫更是玉树临风!更何况,少主不仅有貌,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般人物,走到哪里,怕都是惹人喜欢的,何惧区区衣衫?”
这“食色性也”、“惹人喜欢”的话语一出,声音虽不大,跟在应和明马后侧的几名阿桑克亲卫,身体几乎是瞬间僵硬了一下。
其中一个年轻的,下巴上刚长点绒毛的,更是猛地一抽脖子,脖子和肩膀极其迅速地拧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死死地盯住远处一棵晃动的大叔叶子,仿佛那上面突然刻着祖宗传下来的金科玉律。
一直跟随周望的贴身侍卫对她这幅德行倒是见怪不怪,不过对面是阿桑克少主,几人还是歪歪下巴,四处张望。
“哦?”
应和明一愣,微微策马又靠近了半分,嘴角笑意清浅。
“如此盛赞。周大人对我这惹人喜欢的印象又如何呢?”
周望脸上的笑容未褪,迎着他的目光,却不再答话。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长眉微微一扬。不认,不驳,不言自明,风流尽在其中。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未变,甚至还带上了点“你奈我何”的意味。
可能是互市地点定为灰土堡的消息太令人兴奋,她终究开口,语气不自觉带着几分飞扬:“君子如珩,其质韫玉。”
非锦非裘,羽衣自华。
灰土堡总署分驻点二楼议事厅的窗紧闭着,窗户纸上映着深秋惨淡的天光。一场闭门的小范围互市运作协调会沉闷地进行着。
周望背对着长桌,站在窗边。身后长桌两侧,几大世家的代表分坐。
赵氏新派来接替赵乾虹、老成持重的赵管事,脸上一副“全凭总署公断”的平静无波。王氏派来的代表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在说到“货物集散统计”时微微颔首。钱、李家各来了一个年轻幕僚,口才便给,言必称大局为重。
只有孙氏和顾氏派来家主,坐立不安。
孙氏的家主是由前家主的妹妹孙素枫继任,二十又五。方才她试图陈述近来小商号面临的实际困难,话才说到一半——“各商号资金流动承压、钞引价值波动影响……”
孙素枫的话就被钱家的年轻幕僚以一种极其温和、极其有理有据的方式打断了。
“孙小姐爱盟心切,所虑亦有深意。”钱幕僚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谦逊笑容,语气温和得像在安慰邻家的小孩,“互市初开,如婴儿初啼,岂能事事周全?些许波动在所难免,亦是百业竞争、各凭本事的结果。”
“总署设立这互市场地,已是莫大机缘,铺平了道路!剩下的,实为商道本身的考验。若是自身根基不牢,经不得风波,反觉制度苛刻有损公平,那……”他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惋惜,“怕是过于苛责总署良苦用心了。”
这话软刀子杀人,不动声色地将矛头引向了小世家自身的“无能与浮躁”。孙素枫的脸瞬间煞白,正要从椅子上猛地起身,却被旁边顾六奇死死拉住了袖子。
主位上的王家管事清清嗓子:“钱先生所言,颇有道理。互市新创,规则初立,重在稳定。一些小的问题,如小额票引流动不畅、个别商家经营困顿,当在后续分署管理细则中逐步议定。”
“与其抱怨,不如多想如何精进自身货品,赢得客户信任。退一步说,真周转无度,按规矩,可以向王赵钱这几家有实力的大票号抵押实物、折借流通票引嘛!”
“抵押?拿什么去抵押?拿自己手里那些无人问津、价格一日三贬的碎皮子、手工艺品去换王家印出来的一张可能明天就又跌值的纸?”孙素枫已然无法忍受,眼泪夺眶而出,“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孙小姐,这可是生意场,感情用事可不行。”王家管事眯起眼睛不屑轻笑,“若是孙小姐实在忍受不了,不如孙家换个人过来,我们再好好商谈?”
周望皱起眉头刚要开口,林昶直接一个推门,“咚”一声引得所有人侧目望去。
林昶抱歉地拱手笑道:“诸位也谈了快一个时辰,不如稍作休息,隔日再议,隔日再议。”
孙素枫直接起身,身后跟着顾六奇。钱、王、赵、李四家向周望、林昶二人施施然行礼,随后离开。
“哎哟哎哟,”林昶斜靠在门框,目光投向那几人的背景,又看向周望,“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这不,又为了互市那几两肉吵起来。”
周望揉揉眉心,转头问道:“住嘴,我头疼。找我何事?”
“出门,逛互市。”
一炷香后,周望着一身深青色的利落骑装,发髻也简单挽起。林昶跟在她身旁,腰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轻快飞扬,东张西望。
“周望,你看那边!”林昶脚步轻快,眼睛放光,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蒸笼热气直冒的摊点,“那个红顶的馍!那面皮的颜色!像不像咱们小时候在吴先生学堂后院偷看人家作坊时,老宋头他婆娘蒸的那种夹肉馍馍?”
周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摊主正揭开笼屉,一股浓郁的、夹杂着油脂和酱肉香气的白汽轰然腾起。
“嗯……像。那时候饿得快,每天就盼着他家馍出笼的时辰。”
“对对对。”林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老宋头家的肉馅剁得细,拌了葱白和姜汁!他家婆娘手紧,每次只给我们俩手指大小的一条!咱们得掰半个时辰才舍得吃完!”
“别想他们那摊破事了。出来走走放松一下,说不定就有解法。”
“好吧,”她轻快地吐出一个字,“去。”
“老板,来三个。最大的那种。你付钱哈,我没带荷包。”
“啧。”
“别这样看着我,你要记得你不在那七年我替你抗下多少烂摊子。”
馍馍很快被油纸包好,塞到两人手中。周望拿着那纸包,指尖能感觉到面食刚出笼特有的弹性温烫。她和林昶,沿着馍馍边缘小心地咬下去。
林昶嚼着馍馍,口齿不清问道:“你犯什么事了,怎么跪在祠堂一个时辰,这么久你小心别风湿。”
“呵,赵乾虹在我离开后,专程写信给父亲说我‘雷厉风行’,合着骂我行事莽撞粗鲁,不懂礼数。父亲要给我些教训,就罚我去跪祠堂。”周望狠狠咬牙,“倚老卖老的狗东西,我就是看不惯他目中无人的样儿。”
林昶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又指向旁边一个摊子。那是卖糖糕的,一大锅金黄透明的糖稀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炸得金黄的糯米团子在糖稀里翻滚一圈,捞出来,迅速插在草靶子上,形成晶莹剔透的琥珀糖衣。林昶飞快地买了两串回来。
“有点粘牙。”周望含糊地评价了一句。
林昶嘿嘿笑着,用袖子蹭了一下嘴边粘上的糖渣:“这才能品出滋味不是?”
两人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市继续往前走,手里拿着馍和糖糕,身上沾染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街道突然变得拥堵了几分。前面两排棚子中间搭的缝隙很窄,人流像被挤住的河水。喧嚣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混乱嘈杂。
突然,一阵更大的混乱和尖锐的斥骂声从前方的街口传来,盖过了周遭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