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够了……”
瑶夭听见了水声,时而规律,时而失衡,像浪花溅开,混合着某种悉索声。
周围潮气氤氲,云雾层叠,一切都不太真实。
“唔,我说,停下——”略陌生的甜腻女声再度响起,这次染上愠怒,“真的够了。”
只是,她声音虽有怒气,却莫名喑哑,像小猫被人揪住了后颈,只有无意义的哼喘,短暂就消散了。
瑶夭有些懵,感觉这是梦,又不知道这是哪儿,目视着空茫茫的一切,才瞧清楚前方。
原是一大片莲池。
那些莲花起初藏匿于云雾间,此刻才露出花瓣,像是燃动闪烁的诡谲火海,一层又一层随着水波摇曳。
视线顺着水波,瑶夭微眯着眼,隐约还看见两个人影交叠在一处。
方才说话的女声,从这儿传来的。
但此刻,两人都不说话了。
唯有跌宕的水花,溅开阵阵涟漪,拨动着莲花,让一切跟着荡漾。
瑶夭有些好奇,这个梦给她干哪儿来了?现实里她从未见过这么盛的莲花,也没见过这么大片的池塘。当然,她更不晓得两个人闲来无事躺在水里能干嘛——
难道是在学习蛙泳的技巧?
她又往前了几步,绕开莲花,唯见两具身躯紧紧交缠在一起,男人的乌发散开,很长,被水浸湿后像是蜿蜒的藤蔓,笼罩着被他覆在身下的少女。
莲花掩住水面,也掩盖了大部分春色。
从瑶夭的角度看去,瞧见少女搭在对方肩上的手,微收紧留下红印,连带她的指尖也泛起淡粉。
时而,还有一点喑哑的娇吟,落在澄然水声里。
这下瑶夭心底觉得古怪,这两人好像不是在游泳……
很快,她又见少女舒展手指,似想逃离。
“聋子,瞎子,疯子。”少女边推拒身前的男人,边嗔怒,“听不见我说够了?!”
旋即而来的是水声哗然,少女狡诈挣脱,意图沉入水中。
瑶夭吓了一跳,传进耳朵里更清晰的,却是一声压低的轻笑。
男子的音色也带着些沉哑散懒,却很从容,分明是清亮的声线,可漫不经心中透着些许冷戾。
好像他并不在意少女会逃脱。
水下忽现出一条赤金的红线,如毒蛇般游走,激起更剧烈的水花,少顷便缠上少女的纤腰,收紧,甚至过分地绕上她的四肢——这是什么东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轻松就将动弹不得的少女重新捞出水面。
“那又如何,我为何要在意?”
——瑶夭听见那男人道。
好嚣张,不可一世。
他的手腕上也溅了水珠,晶莹剔透的,远不比腕骨上一株妖艳的赤色莲花引人瞩目。
少女被抵在岸边,那双有力的手扣紧她的腰,她嘴上还在骂骂咧咧,但很快被他重新压制,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柔软唇瓣。
水花被溅开的声响越发清晰。
氤氲的雾气还缠在前方两人身上,影影绰绰。瑶夭有点尴尬,一时“进退两难”,顿在原地没动。毕竟此情此景,还觉得这两人是在游泳,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刚心想,唉,要不不看了吧?
蓦然又见那少女一口咬在男人肩头,原是少女借力又想往外挣脱——
只是这下,瑶夭清清楚楚瞧清了少女的脸。
脑子里轰隆一声。
“这时候还想着跑。”与此同时,她还听见男人的冷嘲叹然,“太晚了吧。”
顿了顿,他唤对方:“……瑶夭。”
*
“瑶夭!”
另一人的声音将她从梦中吵醒。
瑶夭再度瞪大眼,这次不是在虚无的莲花池。
妙云观里,屋子窗棂大开,树影交叉间漏下明媚的光线。日光将尘埃都照的清晰可见,瑶夭一看就知道完了,睡过头了。
果然,喊她的少女紧道:“睡这么香?温师姐的话都忘光了吧,明天就是斋醮仪式,师父也要回来,这次的法事很重要——你怎么还能睡这么死。”
瑶夭的心跳尚没平复,一听却也急了。为了这次的法事她可准备了很久,她一向早醒,临到这时,怎么会睡迟呢?
刚要说话,瑶夭余光瞥见手机亮起,是家人发来的消息。
顿了顿,她要点开看,突然挨了对方一个脑瓜崩。
这女孩子是她的朋友,去年才入观,叫黎禾。
瑶夭“哎哟”一声,捂着额头。
黎禾凑近观察她:“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什么事。”瑶夭还没从梦里完全缓过来。
回想起梦里叫人面红心跳的画面,她只得故作镇定:“……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游泳。”
“游泳?”
“是啊,我哼哧哼哧游了好久,可把我累坏了。”她心虚道。
黎禾又端详她片刻,压低声音。
“师父走前说最近山里不太平,我看你不太正常。瑶夭,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建在山中的道观,偶有小动物来登门造访,有时候还能瞧见更大型的野兽,要说太平,实在难评。
瑶夭和黎禾的师父就是观主,在青城一带德高望重,他既说了不太平,还特地出山去找同道研讨,估计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瑶夭一怔,摇头,“胡说八道,虽然咱们信道,但也要科学信道。”
黎禾笑嘻嘻看她,将她拉了起来,“行,那我就信你是在梦里游泳了,快起来吧,脸红得像是梦见了十个帅哥……”
瑶夭脸更红了,心想十个怎么够,好歹得要十八个吧。
可惜梦里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另一个真看清了脸又把自己吓得不轻,竟是她自己。
“我起来,你去外面等我吧。”瑶夭又小声说。
听到黎禾应了好,她点开手机,这下专注看家人给自己发的消息。
备注是爸爸的头像:
[夭夭,下月你生日能回家吗?我和你妈妈都很想念你。]
自从年前师父说山中不太平开始,妙云观的弟子都被勒令留守山中。
但只要这次法事能成功召神,就能自主选时间出山一趟。
瑶夭也是因此,多月苦练画符。
她看着手机屏幕亮起的光,认真打字:[我可以的。]
*
再出门时,瑶夭只是简单地将头发扎好盘起,露出一张姣好的脸蛋,杏眼桃腮,尤其那双眼睛清艳明澄,朝气斐然。
“温师姐已经在三清殿等我们了,快些走吧。”黎禾见她出来,连忙道。
瑶夭看她,忽觉黎禾这个小骗子估计也是睡晚了,害怕挨骂,所以等着她一起走。
“待会儿见了师姐,你别老实说你睡过了头,就说是不舒服。”果然,黎禾道,“我是等你一起。”
见瑶夭盯着自己,黎禾又轻咳,转移话题:“你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山里好像真不太平,半夜悉悉索索的……”
这让瑶夭不免又想到那个梦,她头疼,含糊道:“可能是野兽吧。”
山里其实挺清静的。
瑶夭自小就住在妙云观里,如今已经二十个年头。
她从出生起就身体差,总生病,家里人带着她大小医院都跑过,最终是亲戚找到妙云观的云师父,抱着她来了青城,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一半。
后来她就在这里常住了。
等到大些的时候,云师父问她信不信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她说不信,她相信科学。
云师父管她信不信,只说她是前世欠了风流债,这辈子注定要在道观清修偿还。
瑶夭小时候脾气差,当即就哭天抢地说“什么风流债,我不干”,她还想骂人,结果才骂两句突然发不出声音,被迫闭麦。
等到她大概懂了什么是风流债的年纪,还是觉得离谱,什么债能从前世影响到今生?她上辈子总不能是始乱终弃了什么大神仙吧?
那神仙也太记仇,上辈子的事了还要害她这辈子活不好。
“你胆子真大。”黎禾挽着她的手,“野兽也不怕啊。”
瑶夭觉得还好,其实,在道观里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没什么不好的。
但有时,她还是会想回家。
到了三清殿,大家都已在各自忙活,大师姐温杉月严厉的眼神扫视过来,一眼先瞧见站在前面的瑶夭。
瑶夭以为温师姐要责备她,怎知师姐看见她,先一步无奈叹气:“瑶夭,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众人顿时神态各异。
温师姐是真正的女冠,自小苦修,将来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师父不在时,观中大小事务由她做主。
平时,她是不会与瑶夭这种观里的挂名弟子交代太多的。
但这次,她当众宣布着:“瑶夭,师父发消息来,说明天由你执笔‘请灵符’。”
众人哗然。
瑶夭怔了一下,有些茫然,“为什么啊师姐?”
“请灵符”是法事请神中最重要的一张符,以前都是由温杉月来执笔的,为什么这次是她?
“师姐,你是不是弄错了?”瑶夭不明白,“我平时画符就没成功过,我……”
温杉月自也不清楚师父的意思,最终欲言又止,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吧。”
瑶夭的脸色后知后觉挫败下来,练了三个月的符咒,本来还觉得自己小有所成,却突然加大成了最高难度,如果失败了呢?
回不了家就够惨了,还要丢一个很大的脸。
黎禾见她如此,安慰了她片刻。但今天的事还有许多,她们要将道观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明明开坛所需的法器都不归她们管,温杉月会带着另外几个弟子处理。
为什么非要她来画那张符。
瑶夭一整天都变得心不在焉,连晚斋都没心思吃,等温杉月走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还有人好奇。
“瑶夭,你怎么被选中画‘请灵符’了?”
“师父也是奇怪,还说这次的法事很重要,却让你来画符,又不是不知道你从来没画成过一张符。”
瑶夭一听,更难受了。
她虽自小在道观里生活,却实打实天赋一般,符画不好,经也学不好,要不说今天摆法坛都轮不上她。
选她做什么?
“没事没事,今晚我们再练练?”有人提议道。
当下一呼百应,众人开始准备东西,瑶夭也点点头,给自己加油打气,她刚站起身也去拿纸笔,忽地瞧见窗外有个黑影。
她发愣,又揉了揉眼。
可等她再去看,那黑影却消失在黑夜中,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什么东西?
“瑶夭!”黎禾喊她,扯她手臂叫她重新坐下,“你怎么站着发呆啊。”
瑶夭怔然,“刚才有个黑影……”
“什么黑影?”黎禾和其余弟子狐疑。
瑶夭也说不上来,那东西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好像有人的脸,却是马的身子……或许是她精神不好,看茬了,可能是山里的小动物吧。
她摇头,又凝望着窗子片刻,“没什么,看走眼了可能。”
短暂的小插曲。
大家都没太在意,净手之后,认认真真摆好果茶酒和香烛。
周围弟子已陆续开始画符。
瑶夭拿了朱笔黄纸,也强迫自己默念口诀:“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鼻尖窜入黄纸上天然木浆的香气,可她竟无法凝神,脑子里又窜出清早的梦境。
摇曳的莲池,交缠的身影,潮热的雾气,暧昧的水声……
她甚至能轻松忆起,被抵在潮湿池边,荷叶与小石子蹭过后背的冰凉触感。
不对,梦里那少女只是和她一样的脸,但又不是她在和那人……
“瑶夭,瑶夭?”黎禾再度将她唤回神,“你在想什么呢?”
她刚想问怎么了,旁边一个小师弟的声音先响起,半开起玩笑:“瑶夭,这时候你还有心情乱画,这个圆圈是什么意思?你希望世界和平?”
瑶夭低下头,发现自己竟已落了笔。
极其规整的圆,是清醒而刺目的朱砂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亮。
众人都凑过来瞧,纷纷有不同的见解,有人说瑶夭是给自己评了个零分,有人说她是饿了想吃饼。
原来轻松的笑意间,人声也会变得嘈杂。
瑶夭盯着那个诡异的圆。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人手所绘,倒像是某种印记——
鬼使神差地,她蓦然开口纠正了所有人,“不。”
她轻道:“这是,乾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