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恶

    夜色偏移,晚风吹进了东宫内。

    安稷手捧着书卷,聚精会神,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站着一人。

    “稷儿,在看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贺明曌凑过脸,直视道。

    安稷手中一慌,受了大惊,两手紧捏着书角藏于身后。紧张不安地看向来人,直唤道:“父皇。”

    贺明曌看着这一幕,不苟言笑:“交出来。”

    安稷硬着头皮,还想搪塞过去,怯怯的出声道:“父皇,更深露重,您怎么来了?”

    贺明曌也不搭理,蛮横的从儿子手上抢过那书,念道:“三生集。”

    赵衡手捧着冰莲,听见这几个字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太子殿下真是无书不读,这么勤学好问,都快赶上陛下的风范了。”

    他赶忙调侃道,想要借此掩耳盗铃,为安稷解围。

    好在贺明曌信了,语气不喜不怒道:“平白无故,读它做什么?这宫中还没有其它的好书,供你翻阅吗?”

    安稷稳了稳心神,回道:“儿臣看不进其他的,只对它感兴趣。”

    此话一出,赵衡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明白,完了,这下圆不回去了。

    贺明曌镇定的舒出口长气,并没有想象中发怒严训,而是眼神示意赵衡将东西交给宫中侍女,面容和缓,有意引开话题道:“稷儿,你猜猜,这次给你送什么来了?”

    安稷摇了摇头,犯难道:“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所送何物。是珍贵的器皿?还是价值连城的箫?亦或是镇国瑰宝?”

    贺明曌坐在主位上,语重心长道:“天下没有人不知,你是最受朕宠爱的嫡子。往年它国进贡之物,都一一入了你的东宫。然而并不够,朕要将存在的,最好的宝贝都一一搜刮过来。好比今夜,你那宝库中千件也抵不过这一件。赵衡,你告诉太子殿下,这为何物?”

    赵衡应了声,清了清嗓子道:“花阳....”

    安稷眼眸闪起一道亮光,兴高采烈的追问道:“归道集吗?”

    贺明曌一手重重的拍在炕几上,连带着那本三生集都扁塌下去。

    赵衡心生出不好的预感,止住的话一连串,急急地涌了出来:“天盛冰莲,可医绝症,克奇毒,防迷香。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服之延年益寿。”

    安稷大失所望,兴致低沉,道:“这东西儿臣不要,宝库中多的快要积攒不下。父皇,您拿走吧。”

    贺明曌顾不上大发雷霆,先耐心的哄着人道:“稷儿想要什么,你说。朕一定取来给你。”

    赵衡拼命的使着眼色,怎料安稷并未注意。一脸天真无邪的开口,央告道:“儿臣想要归道集。”

    贺明曌起了身,摸着儿子的头,应允道:“好。朕答应你就是了。”

    安稷心花怒放,笑得灿烂。

    赵衡不得不出声阻拦,制止道:“陛下,依咱家看,不可。这等坏人思想的毒物,万不能使太子殿下接触,以免误了心性。”

    安稷转过脸,一字一句,显现得十分认真道:“道家思想,最宜苍生。何来的错?何来的毒?”

    “这...”赵衡自然是回答不上来,他眼睁睁瞧着陛下拂了拂手道:“不过一本书,朕想要,花阳还能不给吗?稷儿还小,能看懂什么?他既喜欢,你我二人无须多言,只管取来便是。”

    “是...”赵衡接声应道,垂头丧气的观着事情已成定局。

    出了东宫,贺明曌不再加以掩饰,健步如飞,怒气冲冲道:“花阳的妖道给朕的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好一句道家思想,最宜苍生!朕就是天,苍生不都攥在手掌里。要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何用?!”

    赵衡轻声缓气,犹豫不决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些许只是一时兴起,时日久了,也就忘了。您答应他的事,要不就算了?”

    贺明曌停下脚步,两眼瞪了过来,杀心四起道:“你希望朕,失信于自己的儿子吗?”

    赵衡吓得摆了好几次手,语无伦次道:“咱家不是这个意思。正巧洛冬生从临凰回来了,咱家这就去请他....与陛下共商访国之事。”

    “不。他或许累了,容他歇息两天。你即刻去千山侯府,请远风过来。”

    “陛下该不会是想远风将军,亲去一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人要是请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赵衡尴尬的赔着笑,出了长廊就往外去。

    他在黑夜里走的飞快,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从他到侯府门前,门外小厮刚来得及通报。

    谢远风就穿着朝服,手肘间随意的搭着件披风,出来了。

    “赵公公,你这深夜宣召,可是宫中生了变故?”谢远风刚站稳地面,急迫的问出声道。

    赵衡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淡淡的提醒道:“侯爷,不着急。还是回去,多备几身换洗衣裳。”

    谢远风从家仆手中牵过马,翻身而上,潇洒不羁道:“本将习惯了轻装上阵。公公,快些上马车,在前带路。”

    赵衡推脱不下,只好走进车内,又掀开帘子,远远地打量了一眼侯爷府。没来由的,生出的预感在此刻达到顶峰,他隐隐觉得,大厦将倾,就要出事了。

    谢远风跪在地面,听贺明曌言谈一番。心情沉重,已然看透其用意。

    但仍奢求,张了张嘴道:“陛下,可否准臣再回府一趟?幼子顽劣,还需找个照应。”

    贺明曌斜睨了一眼地面上的人,为了计划顺利,只得拒绝一番。又恐让人生疑,假装关怀道:“你就放心的去吧,你的家人,朕一定好生待之,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谢远风站起身,走出宫门,在众多人的看守下,上了马。

    他回头望向黑天瞎火的京柯城,潜意识里,意识到了不安。

    国家未安定时,他征战沙场,一路在父亲的扶持下走上朝堂。好景不长,父亲离世,他几乎一夜崩溃,生出了不少白发。所幸,有一位温柔聪颖的解语花,久伴身边,不离不弃。

    同一年里,他军功赫赫,名震天下。却惹上天嫉妒,早早地收走了挚爱之人。

    他这些年里,没有一刻不在思念感怀。苦苦强撑着,去守空大的府宅,独自一人抚养爱妻拼死生下来的儿子,从未再娶。

    他想过很多种结局,或许自己的使命,是为国开战,护国安康。却从没有想过,国家失势时,他是一把重刃;国家安稳时,他成了一枚弃子。

    他在马上回过头,眼里注满了泪。

    他累了,这次结束之后,他若是能全身而退,就远离朝堂,带着儿子隐居山野吧。

    他这样想着,低下头去。执起手中的缰绳,重喝一声,一去不回了。

    一清殿中,贺明曌在地面上来来回回,难解心中郁闷,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后的慈宁宫。

    宫门紧闭着,想来人已睡下了。

    他只好怏怏而回,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只能自言自语道:“朕这么做,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远风功高震主,保不齐哪日生出反叛之心!与其被动,不如主动。边关安静了太久,也是该让将士们活动活动筋骨。花阳迟早是朕的囊中之物,天可怜见!朕做这些都是为了稷儿,梓童心归佛门,一心向善,朕最喜爱的儿子被教化的异常仁善。不过...也好,什么罪名恶名就全由朕来当吧!”

    “朕势必替他清除一切隐患,不让他手中沾到半点鲜血。由朕这样的暴君,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即使在史书上面目全非,暴戾恣睢;但稷儿都能受朕护佑,安安稳稳的继承皇位,流传千古,永世留芳。”

    他自知罪孽深重,忙不迭的朝天牢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想,怎样消释恶业,以确保不会反噬到儿子身上。

    天道无情,苍天有眼。他做下的肮脏事,仅是报应到自己的身上,倒也无所谓,他能够扛住!

    偏偏儿子年幼,近年来时常生病,迫使他有些忧郁了。

    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他期盼儿子快快长大,又在此时害怕一语成谶。

    他泛出几缕忧愁,暗自喃喃道:“稷儿啊,朕的乖孩子。朕只希望你健康平安,一生顺遂。做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做一个避世离俗的三教五流?”

    没有人回答他,他始终也想不明白,耷拉着一张脸,背负双手进了牢中。

    狱卒们走近了才瞧见他,纷纷吓得跪倒一片,大气都不敢出。

    他抬脚往深处走去,停在一根根栅栏外,问道:“怨恨朕吗?”

    里面关押的男孩,饿得爬上前道:“罪民不敢。家父所犯死罪,圣人依律法办事,直道而行,未曾有过差错。罪民只求,赐予一个痛快。”

    最后半句几乎是乞求了,贺明曌看了眼一旁的人,沉声道:“开锁。”

    狱卒也不敢耽误,三下五除二打开了。亲眼瞧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身走了进去。

    男孩趴在地面,抬着头看他。

    贺明曌捂了捂口鼻,道:“朕不杀你。皇恩浩荡,你该做何表示?”

    男孩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做梦一般,支支吾吾道:“罪民愿听圣人安排,肝脑涂地....,鞍前马后,圣人言东,绝不向西,直到...还完这个恩情。”

    “没成想,还是个机灵的。”贺明曌脸上洋溢出了笑意,他十分满意的安咐道:“进来几人,把他抬出去。”

    跪地的狱卒赶忙起身,头也不抬举着人就往外走。

    贺明曌走在身前,耳边听到“扑通”一声重响。

    他侧过脸,两眼张望着。

    牢房里的女孩,见状哀求出声道:“圣人,罪民斗胆,也请您救我。”

    贺明曌收回视线,神情淡漠道:“女子无能。朕不想废这个心思。”

    女孩手指紧紧地握住栏杆,喊道:“留下我。我帮您杀尽一切敌人!”

    贺明曌来了兴趣,示意人打开了门。

    女孩抖着两条腿走了出来,眼里全是逞强,与要活下去的欲望。

    兴许是想让她死了这条心,兴许是试探。贺明曌故意拔出长剑递与她,说道:“二选一,要么杀了朕,要么杀了你的家人。”

    女孩惊恐的抖着剑,好一会儿,才迈着步子转过身,朝一直退后的弟弟道:“别怪姐姐,都是为了活下去,迫不得已....你要怪就怪爹爹!都是因为他知法犯法,才落得这般处境。”

    她两手举着剑。狱卒紧紧按着她的娘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牢狱中声声回荡。

    她移开眼,剑刃迅疾地划过弟弟的脖子。

    血液流动着,滴在了地面。

    娘亲发出痛苦的哀嚎,她又转回眼,余光瞥见了鲜红,像是全部倒映进她的眼眸里。

    她惊慌失措,却又不得不再次举起了剑。

    她望着娘亲,脑子里全是纷涌而来的回忆。

    剑终于不在抖动,她上前几步,刚要举起。

    贺明曌拍了拍手道:“好了,你活下来了。”

    剑“咣当”掉在地上,她像被抽取了灵魂,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半点高兴,也没有半点悲伤。

    狱卒放开按压住的妇人,容貌衰老的女子披头散发,扯开嗓子骂道:“你滚!你滚!永远别让我看见你......!”

    贺明曌从身上取出锦帕,扔到女孩手上,嫌弃道:“擦干净吧。跟着朕走出天牢,这里,你不会再见到了。”

    狱卒推着她出了门,转身,在死了人的木栏外,重上着锁。

    她跟着贺明曌,一边往外去,一边用力的擦手上沾留的血。

    她在黑夜中,被烛火照耀,一言不发,脸上半明半暗,没有表情。静静地收起那块带血的手帕,藏在了自己的衣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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