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暴雨初歇,水珠顺着琉璃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碎响。

    侍卫将屋外的刺客摁压住的瞬间,手下的人全都咬下了舌尖。

    死士,只要任务失败就会吞毒自杀,使其无法追查来源。

    而刚才赶往小厨房的青霜端着药碗姗姗来迟,推开寝殿雕花门后,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三支幽蓝毒箭深嵌檀木屏风,箭尾兀自震颤,而那个玄衣男人此刻正单膝跪在血泊里。

    他右肩插着半截断箭,暗红浸透半边衣袍,脊背却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

    “公主!”青霜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手中端着的药也在慌忙中撒出多半。

    姜璃此刻站在他身后三步处,猩红斗篷被利箭撕开了一道裂口。

    她盯着男人肩胛处翻卷的皮肉,毒血正渗出诡异的青黑色。“叫陈太医。”她声音浸着寒霜。

    一时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男人闻声抬首。烛火摇曳间,那双琥珀色瞳孔浮起碎金般的光泽,像雪原上锁定猎物的孤狼。青霜心头一颤,却见他忽然向前栽倒,指节死死抠进衣衫布料中,手背青筋如盘踞的虬枝。

    ——

    天光漫过窗棂时,姜璃正对镜描眉。犀角梳滑过鸦青长发,镜中人眉眼秾丽如画,眼下却泛着淡淡青影。

    “他醒了?”玉簪“叮”地磕在妆台上。

    青霜捧来热帕子:“寅时便醒了,只是……”她压低声音,“似乎忘了自己是谁。”

    姜璃指尖一顿。铜镜映出她骤然亮起的眸光,像孩童发现了新奇的玩物。

    昨日刺客来袭,虽然宫中侍卫飞快前来但依旧让对方中了伤。

    姜璃又想起昨日那如同猎豹般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自己摁于榻上的人。

    嘴角带着几分嗤笑。

    皇兄吗?脑海中闪过他帮忙挡箭的身影,将最后一个发簪插入发髻中,姜璃站起身来。

    偏殿药气氤氲。男人倚在窄榻上,纱布从右肩缠到胸口,脸色苍白如初雪。听见脚步声,他倏然睁眼,琥珀瞳孔空茫如雾。

    姜璃上前几步,直接走到床前,冰凉的鞭梢挑起他下颌。“认得我么?”姜璃俯身逼近,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划过他干裂的唇。

    男人摇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虎口覆着黄玉般的厚茧,指节处还有几道陈年刀痕。

    “你叫十九。”她忽然轻笑,呵气拂过他耳际,“本宫花三百两黄金从死斗场买的狼犬。”马鞭“啪”地抽在榻沿,“昨夜刺客入殿,你竟让人伤了主子?”

    青霜死死攥住衣袖。

    男人似乎并未怀疑,轻抿了下唇,便沉默着撑起身,伤口崩裂的血色在纱布上晕开。他单膝触地时,铁链在踝间哗啦作响:“请主人责罚。”

    殿内死寂,唯闻更漏滴答。

    “你说本宫该如何罚你?”姜璃倚回软榻,裙摆金线绣的鸾鸟在光下振翅欲飞,嘴角含着笑似乎真的在询问着他的意见。

    男人背肌骤然绷紧,中衣下隆起遒劲的轮廓,视线却看向了那搭在床边的马鞭。

    姜璃颔首,手指随之上下敲动,那手中的鞭子也跟着摆动起来。

    “想我抽你?”

    “随公主惩罚。”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让原本坐在床榻上的人轻挑了下眉。

    手中的马鞭被扬起,却又在落下时停在了半空。

    似乎察觉到对方疑惑的视线,姜璃歪了下头,“想得到美,受伤了还要用我的药膏养伤。”

    “来叫两声,我就当这次算了。”

    男人的瞳孔放大了几分,肌肉紧绷代表着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空气似乎都静止了,姜璃并没催促他,而是看着对方挣扎的表情,又想起昨晚那嚣张的脸庞,嘴角的笑从未消失过。

    许久,一声低哑的“汪”撞碎寂静。第二声更沉,喉间滚出困兽般的呜咽。第三声落下时,他猛然抬头,瞳孔燃着冰冷的火,却一言不发。

    活像一只想要咬人的狗。

    姜璃自然知道一个人不会因为记忆消失就直接变成另一个人,骨子里该有的傲气依旧存在。

    不过此刻却没有理由发泄,只能受尽屈辱忍着。

    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这些屈辱就会变成一把炽热的火焰将她撕碎。

    并不忠诚,还不如一条狗。

    “滚出去。”姜璃这样想着眉头一皱便有些生气,茶壶劈面砸来,冷水混着茶叶泼了他满脸。

    男人抹去眼皮上的水渍,沉默地退进檐下阴影里。

    姜璃望着他滴水的衣摆,想起北境进贡的雪豹——被铁链锁住脖颈时,也是这般沉默地舐伤。

    将人赶出去之后,姜璃整天都在宫里乱逛着。

    她昨日偷跑去猎场狩猎最后捡来一个陌生男人的事早就在宫里传了个遍,但也没一人撞到她面前找事。

    这宫中有这个胆子的人,不是早就被她收拾了就是在忙着准备过几日的春宴,没有不怕死的撞到她面前,姜璃也乐个自在。

    皇上去年虽然已为她建了公主府,但因她体弱一直未允以搬出宫去,宫中的风景看了千万遍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这样如往常般过了白日,结果却在暮色染透宫墙时,突然发起了高热。

    “殿下好歹喝一口……”

    青霜捧着药碗的手在发抖。榻上的人双颊潮红,锦被滑落腰间,寝衣被冷汗浸得半透。

    “哐当!”姜璃闻到那药苦味就眉头紧皱,伸手挥去,药汁泼溅在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褐污迹。

    门外身影闻声而动。十九肩头纱布已透出血色,却径自走到小炉前掀起药罐。

    在青霜还没呵斥前,将蜜饯在他掌心碾成绛红碎末,指尖厚茧刮过白瓷碗沿,发出沙沙轻响。

    早上他被赶出房门后,就头痛欲裂却依旧未想起什么有用的记忆,将身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就开始负起自己侍卫的职责。

    虽然依旧不愿对方如此折辱自身,但毕竟是自己的主子,尤其对方此时生着病。

    十九走进屋内时,姜璃正倚靠在塌前看着青霜整理残碎的瓷片,脸上带着因为发热而产生的红晕,原本就大的杏眼此刻带着些水雾,就连眼尾也不知是因为病状还是生气染上了红晕。

    原本傲气凌人的脸此时却因为生病显得有些可怜。

    十九低下了头不再敢看,径直往塌前走去。

    “公主,这碗不苦。”他跪在踏脚上捧起药碗,腕骨凸起凌厉的弧度。

    姜璃原本就不开心,此刻看见他,想起早上的事更为厌烦。

    “滚,学不会听话前,别出现在我面前。”

    十九闻言眼眸微垂,看着手中的药汤扯了扯嘴角,没犹豫多久便开了口,“听话的。”语闭,将手上的碗递到了姜璃面前。

    “……”面前的人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断打量着他。

    这才半日不见,像是换了个人般。

    俯视的缘故,男人跪在地上向前递药的姿态过于恳切,让姜璃不禁伸出了手。

    十九似乎以为她要接药,身体又向前俯了些,结果下一秒那双纤细的手径直越过药碗放到了他的脸上。

    “没了血水,倒显得乖了些。”

    温热的触感在脸颊处微微摩挲着,男人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模糊的场景。

    接着他便看到自己将对方的手打落。

    公主很喜欢摸他的脸吗?

    可惜他的记忆丢失了,甚至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从得知答案。

    姜璃自然察觉到他的出神,手指微抬拍了拍他的脸。

    “想什么呢?”

    姜璃的力度并不重,但眼前的人却像是被重击一般,急忙往后撤,让她的手悬在了空中。

    她正要发火,已经眯起的眼眸却发现了对方红透的耳尖。

    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般,让她不禁笑出了声。

    将手收了回来,好奇的目光依旧打在他的身上,却缓和了些,更带着一种十九读不出的复杂感情。

    药碗被姜璃接过后,他松了一口气,在对方蹙着眉将药喝了一半不再继续后,赶快接过碗准备离开。

    却在双手摊开接取时,被突然扣住了手腕。

    姜璃看着对方手中那些粗粝如砂纸的茧子,虎口处尤其厚重,像是经年累月握着某种狭长兵器。

    又想起昨日对方引来的刺客,“这茧子怎么来的?”她指尖用力在他手腕上掐出痕迹。

    十九垂眸看着交叠的手。女子指甲嫣红,似五片花瓣贴在他麦色皮肤上。“不记得了。”他声音无波无澜。

    姜璃点了点头像是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指尖在他手上移开,将另一只拿着碗的手递了过来。

    十九又向前了些准备伸手去接,却没想到对方突然松开手,药碗被再次翻倒,褐汁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淌,碗砸在他身上并未破碎,却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被砸的地方突然一痛,原本抬起的手依旧停留在半空没来得及收回,此刻却已经满是药汤,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会听话?”姜璃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重复了一遍眼前人的话,在确定对方的答案。

    十九明显还在疑惑为什么姜璃突然生气,此刻的眼神都带着些小心翼翼,在听到对方的问话后飞快点了点头。

    “嗯。”

    在听到肯定的答案后,她似乎满意了,拿出放在身旁的帕子丢了过去。

    随着重量的影响,那手帕正好落在他掌心向上的双手上,将褐色的药汤遮盖住。

    “赏你了,自己去处理。”

    十九眨了眨眼,手指攥紧,瞬间那洁白的手帕便被染上了污渍。

    “谢公主赏赐。”

    ……

    十九走后,青霜继续收拾着地面和地毯上残留的污渍,而姜璃则将被褥往上拉了些闭上了双眼。

    子夜的梆子声荡过重楼。

    姜璃在锦衾间辗转,高热织出重重梦魇——母后素白的手打翻青玉药盏,父皇的龙纹靴碾过满地瓷片,猩红地毯突然化作血泊漫上她的脚踝……

    “母后没下毒……父皇求您……”她嘶声呓语,指甲在缎面上抓出裂帛之声。

    黑暗中有温热触上额头。粗粝指腹抚过她滚烫的太阳穴,茧子刮得细嫩肌肤微微刺痛。她本能地抓住那只手贴住脸颊,像溺水者抱住浮木。

    “好烫……”叹息声轻如飘雪。

    十九僵立在榻边。少女的眼泪浸湿他掌心,那温度灼得他心口发紧。他试着抽手,却被更用力地攥住。月光淌过她汗湿的鬓角,蜿蜒没入衣领深处。

    他瞳孔骤缩,快速移开了视线,耳尖通红的瞬间,伸出手将对方的被褥重新掖了掖。

    身为贴身侍卫,他被安排到为姜璃守夜的位置,原本担心对方发热严重,在听到声音后他便急忙推门而入,却未想到对方还生了梦魇。

    看着对方依旧紧皱的眉头,正准备离开去寻找新药,却在转身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头顶。

    脚步后撤,接着他如鬼魅般翻上房梁的刹那,两道黑影就伴随着月光翻过宫墙。瓦片轻响淹没在风声里,淬毒的匕首撬开雕花门闩。

    寒光直刺向纱帐,未发出半点声响。

    但就在刺客马上得逞时,一抹银光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轻微的银器碰撞声,梁上人影鹰隼般扑下。没有金铁交鸣,只有短促的骨裂声。

    姜璃醒来时额头依旧烧着,太阳穴突突的发疼,侧过身去看向塌外,只看见剑光如银蛇游走,十九的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不过三息,两个黑衣人喉间绽开血线,像被割断的傀儡般瘫软在地。

    姜璃看着站立在尸体面前的背影,抿了抿唇。

    “掌灯。”姜璃拥被坐起。

    烛火照亮一地狼藉。十九的剑尖滴着血,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他拖尸体的动作熟练得惊人,湿布擦过地砖时,肩头伤口撕裂,血顺着臂弯流到腕骨,又被他随意抹去。

    最后一块血渍消失时,他沉默地走到了床榻前跪了下来。

    “扰公主安梦,请公主责罚。”

    姜璃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一时有些好笑。

    “身手倒是不错。”是在夸他。

    “但运气可不太好,才来我身边两天就遇见了两天刺客。”

    十九表面依旧平淡,但不断跳动的心脏却告诉着主人他此刻并不平静。

    微微蜷缩的手彰显着他的心虚,所幸灯光昏暗,姜璃并未发现。

    边伸出手指揉着额头的穴道,边眯着眼打量着塌下的人。

    月光漫过窗纱,照亮他脸上因为迸溅而染上的血,像青铜器上斑驳的锈迹。

    姜璃忽然倾身,冰绡袖口拂过他染血的眼睑。“但会保护主人的,就是条好狗。”她轻笑,指尖掠过他落于膝前的手背,“赏你睡脚踏吧。”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让十九也有些愣神。

    “但现在先去把你身上的血腥味给散了去。”说完不再等十九的动作,姜璃便又躺了回去,她的病并未好,此刻脑子依旧有些晕乎。

    模糊中耳边传来了对方合门的声响。

    接着不到一刻,脚步声再次传来,停在了床脚处后不再发声。

    姜璃也彻底睡了过去,自然不知身上的被褥又加了一层,不久额头上便附上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只觉今日天气格外烦闷,眉头紧锁着一直没平。

    十九抱剑阖目,在听见锦帐内呼吸渐匀,才展开紧攥的左手,一片染血的青铜腰牌躺在掌心,上刻狰狞狼首——北梁影卫的图腾。

    那是他刚才在刺客身上搜到的,但并不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直觉下觉得眼熟。

    窗外风声呜咽,似有野狼对月长嚎。

    月光逐渐被云雾遮挡,他收回了腰牌摇了摇头也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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