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明清一开解,但江濯灵的心中还是暗藏有隐忧。
天色已晚,阿爹和阿娘已经回了,她拒绝了明清一送她回家的请求,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这条回家的路她已经走了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回去,只是平时她都会会在路上磨磨蹭蹭,或是带点野花,或是采点野菜回去带给一家人尝鲜,路途虽然漫长,但她总能找到消磨时间的乐趣。
但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家。
天色渐暗,夜色如浓墨洇染开,遮蔽了回家的路。
山间空气清新,很少会有这般见不到月亮和群星的夜晚。江濯灵心头莫名发紧,忍不住小跑起来,口中下意识地、断断续续的念叨着父亲常读读的道家经文。
她就这样小跑着上山,在山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
“阿爹!”
她挥手向那个人影打招呼,人影也晃了晃灯作为回应,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小跑着到那个人的面前。
“阿爹,明清一说明伯父今早收到一封信就出门了。”
她迫不及待的向赵继业汇报情况,
赵继业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抬手替她将跑动中散落鬓边的碎发仔细拢到耳后,声音沉稳:“无妨,为父已经知晓了。”
阿爹的身上有皂角的味道,皂角的香味一直伴着她长大,她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皂角的香气,心潮慢慢平静。
“阿爹什么都知道。”她小声地抱怨。
赵继业提灯缓缓走在前方,闻言,回头看她:“江江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江濯灵得意的抬头:“阿爹应该拿这个问题去考濯意,我现在已经在学《战国策》了。您应该问我更难的才对。”
她停顿了一下,想要得到阿爹表扬的心还是压过了她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的心。
她思路清晰地分析:“我虽不知爹爹如何得知明伯父不在家,但女儿能断定,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
赵继业故作惊讶:“说来听听。”
她继续说:“我虽不知祖父和伯父来是为了什么,但阿爹已经要找明伯父了,想必是十万火急的事,明伯父和我久久未至,阿爹应该亲自前往才是,您现在里等女儿,一定是事情已经解决了。您特意来这里,是怕我惶惶不安,对不对。”
她的眼神清澈,语气清脆,言语间满是笃定。
赵继业听来只觉得内心妥帖而骄傲。这就是他和明月如珠如宝养出的女儿,她应该在尘世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是被当做一个物件去填那冰冷的太子宝座。
他温声说:“全对,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你学的很快,江江,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超过我。”
阿爹可是探花郎!江濯灵心头雀跃,却努力绷着小脸,阿爹向来提倡要“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
她虽然有些不太赞同,但在阿爹面前也愿意尽力做到。
父女两个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漫长的黑夜回到熟悉的家里,江明月已经整治好一顿简单的饭菜,正和江濯意一起在凉亭中乘凉。
看到他们回来,江濯意向团雀一样冲到了江濯灵的怀里:
“姐姐,阿娘回来啦,阿爹说事情都解决了。我好想你!”
他一向最黏江濯灵,最见不得她难受,今天看到姐姐难受,心里也一直不安,见到江濯灵完好的样子才放心。
江濯灵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对起身含笑看着他们的江明月说:“阿娘,抱抱我好不好。”
江明月姿态优雅地抱了她一下,点了点她的鼻子:“已经及笄的人了,还总是撒娇。”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但丝毫不见老态。微笑时似冰雪消融。
江濯灵拉长声音撒娇:“您不喜欢吗?”
江明月笑而不语。
赵继业一直含笑看着他们,见状忙为妻子解围:“好了,快吃饭吧,你们都早点休息,今天都累坏了吧。”
一顿饭就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江濯灵和江濯意都疲惫至极,回屋就各自睡去。
主屋的灯却一直亮着。
赵继业疲惫地倚在软塌上,用手捏着眉心。江明月在默默地整理他们一家这些年的地契和银票等物。
她把清点过的财物重新装好,轻轻地问:“真的不告诉孩子们吗?”
赵继业的动作一顿,声音低哑:“过了明天再说吧,江江一直都在期待她的生辰。送去老师那里的信也要等几天,先让他们轻松几天,他们都吓坏了。”
江明月把东西放好,也上了软榻,让赵继业枕在她的腿上,动作熟稔地揉着赵继业的头:“你一向对自己狠心,到了孩子们身上,心变得越发软了。”
赵继业低笑:“一想到这两个孩子是你拼着性命从鬼门关带回来的,我这心就怎么也硬不起来。”
他继续说:“看样子守则兄已经动身上京了,这从龙的富贵实在是令人心动,连守则兄那样的人也要去分一杯羹。不够也好,虽然明清一那小子勉强也能说一句不错,傻是傻了点,但胜在听话,江江嫁给他也不会受委屈,只是到底是下策。难道这就是天意吗?守则兄刚好这两天上京,我又收到了恩师的信,才没仓促间把两个孩子的事订下。”
江明月两弯细眉紧簇:“真的要上京吗?阿兄,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赵继业安慰她:“先太子去了,恩师在陛下的心中正是重要的时候,就是国公府也暂时不敢得罪他老人家。我们现在恩师那里暂避一两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他闭上眼,回想白日里发生的种种事。
他今日本是打算先和明守则先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借一借明守则的势,明守则出身江东明家,他的姐姐明贵妃是嘉王的养母,有这层关系在,赵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在下山接明月的时候,收到了恩师寄来的信,让他去京中帮他整理典籍,有恩师邀约在前,他就可以先敷衍赵家,待到京城在撕破脸,带着妻女在恩师处避一避风头。
想着上京后的种种安排,他沉沉的睡去。江明月轻轻抚平他在睡梦中仍然皱起的眉,无声地叹气,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昭王呢,常人尚且不能接受被人愚弄,何况昭王这样的天潢贵胄呢。
李昭当然不会任由赵家就这样愚弄他,今日一早,李昭就听到青木汇报,赵家的两个人上山了。
“备马,上山。”
不行,他要去亲自会一会赵家那对父子。
念头一转,他又扬声唤回已退至门边的青木:“青木,挑几个机灵的,去给我们那位“信义无双”的信国公,提前送份薄礼。动静不必太大。”
赵家给他这么大一个礼,他怎么也要回报一二。
他唇角勾起,眸中翻涌着猎手锁定猎物,即将收网的快意。
这次上山,李昭只带了青木一人,二人一路疾驰,又到了昨日遇到江家女的那个溪边。
本以为昨日溪边相遇不过偶然,却不料今日又在此处撞见那江家女。
只见她背对着山路方向,正弯腰在溪水中摸索着什么,棉布布上衣的袖子胡乱挽至肘上,裤腿也高高卷过膝盖,露出一段纤细莹白的小腿肚,浸在清澈冰凉的溪水里。
李昭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厉声喝道:“青木!闭眼!
青木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紧紧闭上双眼。他□□的马被李昭的爆喝吓得发出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惊起了林中无数飞鸟,也惊动了刚把鱼从鱼篓中取出来的江濯灵。
今日一早,江濯灵便来溪边取鱼篓,过了两天一夜,鱼篓中果然已经有了很多鱼。
照例,小鱼应该放生,她把她看中的大鱼取出来,准备把剩下的鱼倒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暴喝声。
慌乱之下,她放松了抓着手中鱼的力道,鱼眼看就要逃跑,情急之下,她更加紧紧的抓着鱼,但她抓得越紧,鱼挣扎得越剧烈,连带着她向前倒去,她倒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松了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一个湿滑冰凉的物体擦着她的脊背猛地向后弹射而去!紧接着,她并未听到预想中“噗通”落水的声响,反而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湿布拍打在硬物上的“啪叽”声,以及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
江濯灵整个人都浸在溪水中,手也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无声地散开,晕染了水面,她忍不住痛呼一声,却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手忙脚乱地从溪里面爬起来,转身看过去,就看到了昨日溪边所见那位衣饰华贵、眼高于顶的黑衣男人,正端坐于骏马之上,面色铁青,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月白色云锦长衫前襟,赫然印着一大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还在缓缓向下淌着水珠。一条肥硕的青鱼,正在他坐骑不安踏动的铁蹄旁徒劳地扑腾、甩尾,每一次挣扎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泥点。而他身后那名娃娃脸的侍卫,像个石雕般,双眼紧闭,头颅深埋,连呼吸都屏住了
“完了。”
江濯灵的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看着那条垂死挣扎的青鱼就像看到了她自己:
“阿爹、阿娘、濯意,对不起,江江可能要......可能要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