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早上才堪堪收住。

    都说春雨贵如油,京市的春天更是少雨多风,比时从意生长到十多岁的南方夷城老家,多了些棱角分明的质地。

    宴客后的席家老宅回到了以往的宁静。

    席家老太爷昨晚就回了位于京市另一头的庄园。

    他在外头养着两房小的,近几年倒是一心扑在一位评弹名伶身上,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时从意在前厅,盯着工人们收完昨晚摆出来的十二扇云母屏风后,就回了房间。

    她的房间挨着张如芳的,此时张如芳正乐呵呵地被身强力壮的小年青带去复诊,她独自坐在桌前,跟那块叠得板板正正的方巾大眼瞪小眼。

    早上她起了个大早,找到文叔想把方巾还给席琢珩,却被告知这位凌晨五点就飞去了沪市,要一周后才能回来。

    时从意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资本家。

    连轴转成这样,换谁脸都得绷着。

    “时小意!你躲这儿孵蛋呢?”

    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席澜大喇喇地闯进来,往椅子里一瘫。

    他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问:“昨夜的鲜虾云吞面味道怎么样?本少可是翻墙给你送来的。”

    “嗯,再大点儿声,这宅子还有人还不知道六少爷您昨晚翻墙了呢。”

    “过河拆桥!”席澜忿忿地抓起桌子上的剥开的蜜柑丢进嘴里,“喂你还不如喂一只猪。”

    席老爷子家里的外面的统共出了三枝五叶。

    分支的各种叔伯更是如狼似虎,个个盯着主家的产业。

    老爷子这支大房有两子,席琢珩的父亲作为老大化作墨渍最浓的一笔,在二十年前那场对外声称的海钓事故中,将他的名字洇成永远化不开的暗斑。

    二房三房的枝桠在争夺养分中疯长,唯有最末梢那截细枝始终安静蜷缩。

    那是席澜的父亲,席家五爷,大房的幼子。

    这个连族老们都记不清排行的男人,在大哥没了的那几年,总在清晨提着食盒,穿过老宅长长的回廊,把煨了整夜的汤放在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席琢珩书桌上。

    席澜则是细枝上结出的异果。

    五爷五太太慈眉善目专注爱与和平,却养出个敢把跑车开进祠堂的混世魔王。

    十八岁那年春祭,中二病最盛的席澜,将祖传的黄花梨供桌拆了七七八八,老爷子举着藤条的手终究没打下去。

    这混账孙子长了一张好嘴,整个席家老宅从席家老太太到帮佣阿姨,没有一个不被这混小子哄出褶子笑,打出个好歹就是和整个宅子的女人为敌。

    只有时从意是例外。

    一开始席澜只是单纯纨绔瘾犯了,想欺负欺负这个刚从外地来的小姑娘,却被小姑娘拎着他二十六分的物理卷,张嘴就触碰到了灵魂。

    “当纨绔也要讲究个度,太荒唐惹人嫌,太乖巧招人忌,你挺难的,就是二十六分有点儿过。”

    席澜大为震撼!

    没想到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么懂自己的人,立即推心置腹引为知己。

    从此附属中学出了哼哈二将:一个学渣但惹不起,一个学霸但扮猪吃老虎。

    毕竟时从意是能拎着一把扳手,把席澜按在航模教室拧螺丝的人。

    这会儿席澜正翘着脚,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刚灌下去,余光扫到了时从意供在桌上的块方巾。

    一口茶当即喷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

    “认出来就好,省得我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时从意摇头晃脑活像个神棍,“昨晚我夜观天象,见东方星澜光芒大盛,直指这里,看来是天降大任于——”

    “停!”席澜抬手打断,“我完成不了上天的考验,担不起大任,帮不了你。就我哥这人,你是不知道,上回我碰了他书房的歙砚,他扫我那一眼,我连遗嘱内容都想好了!”

    时神棍陷入沉思,想了想昨天晚上遇到的席琢珩,又看了看席澜。

    “我觉得你可能有点过分臆想。”她又改为心理辅导模式,“席先生人挺好的,很温和很好相处,你多感受感受。”

    席澜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谁?我哥?人挺好?你跟他总共说过几句话他就温和了?知道他在华尔街被人叫什么吗?他去年做空对家股价,逼得对方在交易大厅吞降压药,这是很温和?”

    “不信谣不传谣,实践出真知,试炼出真理,现在就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她把方巾推到席澜面前,“我怎么记得上个月在赛车场,好像有谁把老爷子送的江诗丹顿押给车模来着?”

    席澜眼直抽抽。

    “时从意你真的蔫儿坏!”

    说完他又一脸八卦,“说到我哥,我估摸这后面日子可不好过。他这次回国除了接管恒泰,老爷子还要给他塞个芭蕾舞娃娃亲,顾家那位……”

    “席澜——”正说着,中气十足的声音飘了进来。

    门帘掀起半角,露出墨绿杭罗旗袍下摆,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席老夫人走了进来,双眼快速扫过屋内,“又在欺负我们釉釉呢?”

    釉釉是时从意小名,张如芳说是因为孩子打一出生就白净透亮,像瓷器。

    这小名多好懂。

    时从意见到来人腾地起身,动作飞快地把方巾塞进口袋,却比不上席澜的嘴快。

    “奶奶,这丫头藏了哥的方巾!”

    时从意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瞪他。

    席澜喊完就往后躲,后背“砰”地撞上花瓶架,震得上面的瓷器叮当乱晃。

    “哎呦我的祖宗!”老夫人身边的王妈惊叫着抢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晃的花架,嗔怪地剜了席澜一眼,“当心别磕着。”

    老夫人可没空看他孙子出洋相,只笑盈盈地握住时从意的手,目光慈爱。

    十六岁的时从意从老家夷城到京市时,刚没了最疼她的外婆。

    张如芳是席家老人,红着眼圈向老夫人求情,这才把孤苦无依的女儿接来老宅。

    说来也奇,这丫头一来就得了老夫人的眼缘。

    生得跟个仙女似的,性子更是讨喜。

    在学校回回考试拔尖儿,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做事踏实又有股韧劲儿。

    老夫人见她出息,特意托人把她跟席澜安排进了同一所名校。日子久了,老夫人待她简直比亲孙女还亲,连带着席家上下也都对她颇为照顾。

    “好孩子,你妈妈脚伤可好些了?昨儿宴席多亏你帮衬。”

    “能吃能睡能骂人,劳您挂心,好着呢。”

    时从意笑着搀着老太太坐下。

    她弯腰时,口袋里棕白相间的丝质方巾不经意露出一角。老太太眯了眯眼,摩挲着时从意的手背,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席琢珩。

    “我这孙子里,最省心的是老大,最让人不放心的也是他。说省心吧,做什么都没得挑,不让人操心。说不放心吧,就是打小就把自己逼得太紧,跟这个……”她朝还在扶花瓶架的席澜抬了抬下巴,“天差地别。”

    时从意嘴角噙着笑。

    席家的席琢珩,哪怕是放眼整个京市权贵圈,也是出了名的人中龙凤。在时从意寄居席家的这些年里,甚少见到这位长年在国外的大少爷。

    五年前他接手海外事业部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老宅都难得回一次。唯独老夫人的寿宴,年年都会准时派人送来精心准备的贺礼。

    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总是恰到好处地投其所好,每每提起,老夫人总是又骄傲又心疼。

    “奶奶!”席澜从架子后探出头,一脸委屈,“您夸我哥就夸呗,怎么还带伤及无辜的?”

    老夫人笑骂着掷去个蜜柑,席澜夸张地接住剥开,橙香瞬间盈满室。

    谈笑间,老太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时从意的手腕上停留了片刻。

    时从意立即会意,转身从抽屉里捧出一个黄花梨木盒打开。

    “这两天干活,我怕磕着它就收起来了。”

    冰绿的翡翠镯子凝着泠泠碧色,在自然光下漾出如水的温润。

    “喜欢就好,好好收着,是我老太婆的一个心意。”

    时从意正要接话,席澜突然把脑袋伸了过来,盯着木盒看了半晌。

    “奶奶,这镯子我怎么看着眼熟……”

    “浑说!”老夫人一巴掌拍过去,“上回摸走我的金佛也说眼熟,转脸就给我摔碎喽!”

    时从意别过脸偷笑。

    窗外清风拂过,携着盎然春意,洇染着室内的天伦时光。

    里间墙壁上,那张土星光环的装饰画静静泛着微光。银白色的星环如命运编织的丝带,在浩瀚宇宙中流转着莹莹的光。

    两天后时从意休假结束,要返回市区继续做牛马。

    临走前张如芳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嫌她在这里除了睡就是躺着玩手机,早已经烦她烦得不行。

    所有的塑料母女情,都经不住同住一周的考验。

    席家老宅背靠灵山,除了一条通往别墅区的盘山道外再无其他建筑,交通极为不便,离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两公里。

    好在时值京市好季节,沿途海棠花飘飘荡荡,映衬着夕阳也别有一番好风景。

    时从意踩着满地香屑往下走,外套被山风鼓起,勾勒出她纤薄的肩胛骨。

    她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盘算着回家前要去便利店买份热腾腾的关东煮。

    霞光深处,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驶来,车轮卷起的花瓣扑在时从意小腿上,戛然停住。

    “小时,捎你进城?”

    副驾驶车窗降下半寸,露出文叔笑眯眯的眼睛。

    时从意条件反射看向后座,漆黑的车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看不见半点端倪。

    “谢谢文叔。”

    她稍作犹豫,拉开了后门。

    若有似无的凛冽气息夹着冷香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她看到了席琢珩那张玉质金相的脸。

    原来他已经从沪市回来了。

    “席先生好。”

    她轻声问候,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席琢珩原本拿着平板在处理公务,侧脸在光影中宛如雕塑。闻声略抬眼眸,淡淡道:“时小姐。”

    原来他是知道她的。

    时从意想,突然想起被她叠放在床头柜深处的方巾。

    走的时候想着近期应该是碰不到席琢珩了,就把它留在了老宅。

    这下倒好,失去了物归原主的大好时机。

    “小时这几天辛苦了。”车辆平稳行驶一段后,文叔突然开口,“上回带回来的那个青梅酒味道不错。”

    “厨房储物柜里还有。”时从意笑着接话,“要兑苏打水才好喝,别被文婶发现。”

    文叔闻言笑了笑,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后座,正想说什么,却见席琢珩微微抬眼,目光沉静地扫过时从意映着晚霞的侧脸。

    司机察觉到气氛,默默调低了空调风速。

    “晕车?”

    没多久,席琢珩察觉到身旁人微微蹙起的眉心,滑动平板的手指一顿。

    时从意摇头,发丝扫过雪白颈侧:“就是有些困。”

    谁能被老母亲一连嫌弃好几天还不心交力瘁。

    她懂得她那老母亲的细腻心思,总怕席家老宅的青砖灰瓦,在她身上烙下洗不掉的印记。

    可她向来坦然,不会为此徒增烦恼。

    霞光漫进车窗,给她睫毛镀上金边,这层金边随着她的眼皮开始上下颤动。

    席琢珩的视线在发间停留片刻,抬手按下了遮光帘。

    车内的光线骤然转暗,他袖口处凸起的腕骨棱棱,与冷白的皮肤形成异常的张力,硌得人眼睛发烫。

    时从意强撑着逐渐混沌的神经,用余光偷偷打量。

    他今天穿着一身墨色手工高定西装,松散的领带让领口微敞,露出的饱满喉结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当她正看得入神,车身突然颠簸,她猝不及防歪向车窗。

    预想中冷硬的撞击并未到来,额头触到的是温热的掌心。

    “抱歉。”席琢珩收回抵在车窗的手,“这段路在施工。”

    他解释得官方又慢条斯理。

    时从意这时神志已经飞了一半,只双眼迷蒙地看人。

    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尾,衬得她娇艳又天真。

    迷迷糊糊间,她摸出手机给席澜发消息:「你哥人真的挺好」

    席澜秒回:「?是人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咚”地一声顺着椅缝滑落,在地毯上亮起冷白的光。

    席琢珩俯身拾起,屏幕上席澜新发来的消息一闪而过。

    他关掉阅读灯,转头看向窗边。

    头靠在窗沿的姑娘已经把自己蜷成一团,卷曲的长发披散在纤细的肩头,鼻尖在空调的冷风中泛起薄红。

    席琢珩握着手机的指节微顿,余光瞥见她耳后随呼吸起伏的碎发。

    与那年盛夏在老宅花园见到时一样,细软地贴在她颈边。

    那日蝉鸣震耳,少女蹲在紫藤花架下一边瓮声瓮气地背《滕王阁序》,一边飞快地给席澜拼航模。

    “到了。”

    文叔轻声将时从意唤醒,街灯将小区刚发芽的银杏树染成暖金色。

    时从意慌忙坐直,盖在身上的烟灰格纹薄毯随之滑落,她这才发现后座早已空无一人。

    车停在了她租住的老旧小区外。

    红墙灰顶,路面窄仄,周围嘲杂混乱,但胜在离地铁站不远,方便她上下班通勤。

    “不好意思文叔,我不小心睡着了。”即使时从意的脸皮再厚,这会也有些发烫,“毯子我洗干净之后再还回来。”

    如果没记错,这块薄子应该是席琢珩的。

    上车时她匆匆瞥见这方烟灰格纹薄毯叠在他手边。

    “没关系,是大少爷特意嘱咐不要吵醒你。”

    文叔说着,把副驾上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关东煮的香气透过纸袋隐隐飘出。

    中途席琢珩已经换乘另一辆商务车回了公司。

    “刚买的,趁热吃。”

    时从意顿时觉得文叔整个人都在发光:“文叔,您其实是个天使吧?”

    “你的天使可轮不上我来当。”文叔笑眯眯地按亮顶灯。

    “您吧,可能跟仙女教母的类型差不多,不过人家变水晶鞋,您变关东煮。”

    文叔一向板正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我们这种老骨头顶多算灶王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帮人把小饿鬼喂饱。”

    两人相视而笑。

    最后时从意抱着纸袋和薄毯下了车。

    等到迈巴赫的车灯化作一星光亮,彻底消失在立交桥的车流中,她才敢对着怀里的薄毯叹气。

    集邮呢这是?一个祖宗还没送走又来了一个,集齐三个是能抽奖还是怎么着?

    她难得地自我反省起来。

    时从意你也是!心态挺强的呢,就这么个条件环境你也能睡着!

    想到这里,她手指无意识摩挲薄毯边缘,席澜那天的话突然在耳朵打转。

    “这方巾是我大伯的,我哥一直随身带着,就这你也敢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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