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汇一连几日被政务忙地焦头烂额,经常在御书房一坐就是一天。
冬去春来,繁星灿灿。饶是外面的碧海蓝天和闲言碎语传播的再盛,她依旧按部就班的承担君王要承担的重任。
因为意外的耽搁,回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西边太阳落山的地方被染成橙色,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房顶的屋檐上依旧有零星的没化的白雪,橙中映白,白雪照人,真当得一句“火烧云起映天红,灿烂光芒满碧空”。
这个时候,进城卖东西的小贩哼着小曲三三两两的结伴回家。欢乐的调子调动着人们的情绪,来来往往的人都满面笑容,倒是比去时要热闹的多。
随侍太监紧紧的跟着马车,远远地就听见了这段调子,眉头轻轻的皱起来。
他才原地踌躇一会,才犹豫的拉开帘子,轻声问:“陛下,那百姓实在吵闹不说还阻碍了车马行进,需不需要奴才吩咐下去把他们赶到一边去?”
梁汇没有来之前的好兴致,对太监的问话也听了一半。她目光沉沉的看向窗外,心中还想的刺杀一事。
丞相说的在理,这次看起来是刺杀实则为挑衅。
她这个位子坐的确实不安稳,虽说之前借着亲王谋反的事杀鸡儆猴让皇室内外和朝臣子弟安稳了不少,但外面依旧有很多虎视眈眈的人。
之前就看见京兆尹送上来的折子,说有大批流民加入一个叫“众合”的帮派,帮派的首领是一个姓楚的人。
打着圣贤书中“众生平等”的口号,行的确实不义之事,烧杀抢掠,欺辱妇女,无恶不作。
梁汇当时以为只是些不明事理的百姓被蒙骗了,到底是少数,可是以当今的情况来看是他自己在高位上坐得太久,离百姓太远了。
太监左右听不到回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沈宴廷看见了他的踌躇,微微点头道:“不用赶了,就按现在的路线走就行。”
太监领着旨意,毕恭毕敬的下去了。
梁汇靠在座椅上思考了一会,从箱子下面拿着纸笔,落笔写下了一行字。
马车实在颠坡,就算是再娟秀的字迹在这里也不成样子。
梁汇在启蒙的时候特地跟着书法大家练过字,传承了那位大家的飘逸又融进了自己的秀气,看起来没个十几年的功底练不出来。
虽与京中的那位少年成名的书法大家没得比,但比起其他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费了一段时间写完之后,她盯着字看了半晌,检查无误之后轻轻的敲了敲窗子,唤道:“沈宴廷。”
门帘外传出一阵闷闷的声响,很轻却也很郑重:“我在!”
梁汇公事公办将写好的东西交给他,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京兆尹手中。
沈宴廷仔细的收了那封信,应下了。
随后又犹豫了几秒,有些忧虑的开口:“御林军掌管宫中守卫事宜,魏统领作为长官擅自离开到底是不好,需要臣代之吗?”
梁汇皱了皱眉,觉得他一个管京城内外事宜的禁军统领直接接手皇城守卫到底是不好。但她仔细琢磨着,毕竟他们二人交情匪浅到底是不能害她,便也随着他去了。
“行,自今夜起皇宫事宜由你安排,名义上暂代魏成,直至他查明刺杀结果回京。”
沈宴廷眨眨眼睛,脸上有几分茫然。
梁汇一番话说得不痛不痒倒是把他给整懵了。他的本意是他来查这次行刺,让魏成回归岗位保证皇城安排,他真没想代他做事啊!
真是天上掉馅饼。沈宴廷差点没憋住笑,堂而皇之的拱手,并没有纠正这个错误:“微臣领旨——”
他拖着腔子,尾音就能看出愉悦。
梁汇也算了解他,但也没想明白刚刚情绪还一般,怎么突然变的那么开心。
沈宴廷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微微昂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尾会微微上翘,很像一个做好事前来讨夸的孩子。
梁汇之前观察过他一阵,发现他心情好的时候很多,带着笑意的面容很和善,像被一阵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和洒脱。
她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所以有时候会刻意逗他,想让他心情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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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中露出莹莹白点,皇宫内外都点上了火烛。
灯火摇曳,梁汇在案台处理完今日的奏折之后微微感觉有些疲惫,便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
梁祈的死依旧存疑,为了保护现场也为了方便刑部一行人调查,梁汇一直都住在偏殿没有搬到主殿。
偏殿经过工部一群人的修缮倒没之前那样严寒,冬日里屋内炭火烧的旺,即使刚刚沐浴完身上也留着热气。
她不喜欢宫女贴身伺候,平时就寝身边也没让人守着,就连这会身边也没个人近身,木屐踩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的哒哒声。
窗户闭着,屋内有些闷,梁汇一边用布襟擦拭长发一边踩着木屐打算去开窗透气。
偏殿的位置不错,从窗户外正好能看见一簇簇山茶花,梁汇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整个人站在窗边才后知后觉这里站了个人。
那人手中折了一枝山茶花,花开得茂盛倒是和那人极白的肤色相衬。人衬着花,花耀着人,容貌担得上世间绝色。
他竖着冠,穿着红衣,面容和话本小说中描绘的世家公子别无二差。他就这么潇潇洒洒的靠着窗台,嘴角还挂着笑。
“你怎么在这?”梁汇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轻了不少。
那少年扬了扬眉,装作懵懂的样子:“不是陛下让我代替魏成的吗?莫非您忘了?”
这人在人前丰神俊朗,在人后就是这样潇洒脱俗,梁汇知道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本是这样潇洒恣意的少年郎。
梁汇有意和他开开玩笑,于是弯了眉眼,笑道:“我倒不知巡查是这个巡查法,沈大人是渎职了不成?”
听见她的话,沈宴廷明显觉得意外,眉眼间的笑意更胜了:“我吗?我不觉得,我是来给陛下送给东西的”
夜黑风高,他们二人一个斜靠在窗台一个穿着里衣手中还拿着擦头的布襟,怎么看怎么像偷情,最不济也像是私会。
梁汇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意识到这个样子终是不妥,于是招了招手,让那人进屋里说。
梁汇往旁边站了站,沈宴廷一个翻身跃进屋子,走时还不忘把窗户关上。
梁汇看了一眼,心里匪夷:好了,现在更像私会了。
沈宴廷跟在她后面,并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梁汇面上看着挺正人君子的心早就跑八百个弯了。
她找了个位子坐着,抬起眸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问到:“你刚刚想给我什么?”
许是刚刚沐浴完蒸腾出的水汽,沈宴廷觉得今夜梁汇的眸子很湿,像在月光下依旧潋滟的湖水,很透又很亮。
他喉咙滚了滚,从背后摸出一个东西——那是街边小贩最喜欢卖的糖画。
他手中的这个照外形看是个灵动的兔子,卖糖人的师傅手艺应是极好,把这个兔子画的栩栩如生。
“——今日在街头看见的,觉得您会喜欢”
梁汇看了看,没接过来。这个东西离她有些久远了,从父皇病危后她便很少出宫,就算离开也是为了像送灵这样的大事,确实不会像以往一样在街中无忧无虑的乱逛了。
见她没有答复,沈宴廷心里有些不安,拿着糖画的手指蜷了一下,问到:“陛下不喜欢吗?”
梁汇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来仔细端详着。
“没有不喜欢,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说罢剥开油纸咬了一口,声音很脆。
沈宴廷有些懊恼,没想到一个糖画就让她睹物思情,他刚想开口就听见她的声音。
“你没用晚膳吧?”梁汇站起身,自问自答:“从送灵回来,在回府更衣再到街上买这个糖画,估计你也没时间用膳吧?”
沈宴廷刚想辩解就听见她这一行话,自知辩解无用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没说话。
“正好我晚上也没怎么吃,我让下人上几个小菜你对付几口?”梁汇看他,又提出另一个建议:“或者你回府,今夜就当告假,明日再正式当值?”
沈宴廷听到这话有些欣喜,压抑着上扬的嘴角问:“可…可以吗?
”他问道:“陛下寝宫我一男子留下来不好吧?”
梁汇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我这里又不让外人进来,更何况你送我一个糖画我请你吃顿便食,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当然没有!”沈宴廷摇头,回答得义愤填膺。
“那我让下人送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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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上得很快,梁汇擦干头发披个外衣的功夫宫女们就把一连串的菜品摆在了桌子上。
沈宴廷还在一旁等着他,梁汇理了理衣襟,瞥了眼他:“吃啊?在等我?”
这句话让他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那个明月高悬,二人对酌的夜晚。虽然现在变了很多东西,但至少坐在他对面陪他吃饭的人没变。
“好。”
语毕,沈宴廷跪坐在垫子上,拿着宫女准备的白玉筷子,目光落到了那几个小菜上,表情微怔。
这些菜他一眼就能看出是照着他的胃口做的,像翡翠面、燕窝鸡丝汤、八宝鸭,这些东西他在外面就很欢喜,常常嬉笑着要品鉴宫中御厨的手艺。
当时确实是随口一说,很多事他自己说过就忘不过逞个口舌之快,倒没想到有人记得了,还特地嘱咐下人做给他吃。
梁汇坐到她对面,拿起筷子挑了几个好消化的小菜,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坐在她对面的那人吃的不少。
见一桌子饭几乎被他吃个感觉,梁汇敲敲桌子,侧开头,轻声劝道:“晚上不宜吃太多,容易积食。”
“没事,我消化快。”
如此,梁汇也没多说。
夜里很静,靠近帝王寝殿就更没人来喧闹;又恰巧冬日,连个动物叫声都没有。
她就这样坐到沈宴廷对面看着他吃东西,曾几何时她也能这样浪费时辰和精力就这样静静的陪着一个人。
看他吃的差不多了,梁汇这才提起正事:“你父亲的丧期三年已满,择期时日就去礼部把该承袭的官位办了吧。”
沈宴廷吃饭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囫囵咽下口中的东西才回答:“现在正是国丧,我现在这个时候去不太合适。更何况——”他补充道:“我手中已经有了禁军八千,如若在这个时间点再承袭爵位大概率会被御史台那群老夫子弹劾,你知道的,我最讨厌那群人了——”
这倒是。侯爵不只是获得财产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封地。一个人手中握着财权、兵权,即便帝王再信任那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个隐患。
更何况,她私心也不想让他去封地。
梁汇点点头,说道:“确定。承袭之事可以随后再谈,不急一时。”
沈宴廷闻言笑了笑,依旧是那种满腹少年意气的样子,没人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闪而过的沉思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