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章时瑶第一次来顾怀舟家。
与她自己家那种空旷的冷清不同,顾家是另一种风格,整洁,温馨,处处透着生活的痕迹。玄关摆着几双拖鞋,余婷自然地拿出一双崭新的粉色拖鞋递给她。
她小声道谢,换上拖鞋,尺寸刚刚好。
“坐吧。”余婷递给她一杯温水,“怀舟的房间在左边第二间,你要是无聊可以去看看。”
章时瑶捧着水杯,指尖微微发烫。
她最终还是走向了那个房间。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房间和它的主人一样整洁,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薄荷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阳台上养着绿植,她走近一看,是几盆薄荷。
她的目光被屋里靠墙的书架吸引,原木色五层的书架,书架上很多书,其中两层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竞赛资料和科普读物,剩下三层都是放着作文书。
大致看了一眼,作文书来自很多地方,但就是没有江城的。
他收藏那么多其他地方的作文书干吗?
章时瑶看了一会,被一本格格不入的书吸引。
与其他整齐排列的书籍不同,这本书被刻意反着放置,像是要隐藏什么,又像是主人经常翻阅,懒得再调整回正确方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抽出那本书。书页边缘已经泛黄,但依然平整舒展,封面甚至仔细地包着透明的书皮,看得出房间主人对它极为珍视。
这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作文书,街边随便一家书店都能买到的那种。
她随手翻了两页,内容寻常,排版熟悉,正准备将书塞回原处时,一片薄薄的纸片无声地从书页间滑落,掉在地上。
纸张也已经泛黄,但边角平整,像是被谁长久地、安静地收藏。章时瑶将它拾起,上面只有几行字,字数不多,却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说它是日记并不准确,更像是一个人漫长心事的碎片。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能从字迹的变化中分辨时间流淌的痕迹。
第一行,笔触格外稚嫩,像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我遇见一个女孩。
第二行,字迹舒展了些,大约是少年时:
我知道她叫什么了。
第三行,笔锋有了温度,也更有力量:
买了其他很多本,没看见她。
我应该成为了和你一样温暖的人。
再往下,笔墨渐深,字形舒展,已是清朗有力的笔体:
去了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没看见。如果还能遇见你一次就好了。
今天见到她了,比想象中的还要安静。
最后一行,苍劲而熟悉,是她早已刻进心里的字迹,墨迹深重,几乎要透穿纸背:
我和我喜欢多年的女孩在一起了。
……
纸上的字,字迹跨度漫长,墨迹深浅不一,无一不在诉说这是跨越岁月的独白。
章时瑶的指尖微微发抖。
是顾怀舟的笔迹。
她起初还有些茫然,直到看见最后那一句——
心跳骤然沉缓,一声一声,砸在寂静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无需推测,不必猜想。在看见那句话的瞬间,一切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会是她呢?
怎会默默喜欢这么多年?
他们不是高二才认识吗?
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疑惑翻涌,她垂眸看向那本让纸条掉落出来的书,仿佛它是唯一的谜底。
她颤抖着手飞快地翻动书页,纸张哗哗作响,最终停在一篇边缘泛黄、磨损尤为严重的文章上。
她的动作凝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北城初中初二三班,章时瑶。
名字旁边有一段写上去的英文。
Hoping to catch a glimpse of you。
希望能看你一眼。
记忆苏醒。几年前,她确实有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推荐,入选了市里的出版物。
出版社后续还邀过稿,说有钱,她并不缺钱,也就婉拒了。
这本就是当时收录了她文章的书,她自己都没有。
可顾怀舟有。
他为什么会有?
他还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不告诉她,他早已认识她?
巨大的酸涩感猛地攫住心脏,让她喘不过气。她弯腰试图缓解这种感觉,却无济于事,最终只能无力地蹲下身,蜷缩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吃了颗放了很久,又苦又涩的青梅,猝不及防,酸得让她眼泪直直掉落。
顾怀舟在客厅放好东西,想告诉她桌上买了奶茶,走进房间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那本作文书,整个人瞬间僵在门口。
他忘记把这本书收起来了。
听到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章时瑶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手中的作文书像有千斤重,压得她无法起身。
她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此刻泛起涟漪,映着窗隙漏进的阳光,和她泪流满面的脸。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无形的界,将两人分隔在光与影的两端。
“你……”顾怀舟喉结滚动,下意识朝她迈了两步。
“你站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说这本书,”他开口,嗓音低哑,“是我初二那年买的。”
那时的他作文写得并不好,干瘪无情。语文老师借给他这本范文集,让他看看别人如何书写。
夜里,他翻到了这一篇。明明只依稀记得她名字的读音,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字,但当看到署名的那一刻,他却无比确信,这就是她。
“所以,你不是高二才认识我的。”
顾怀舟闭上眼,“对。”
“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哽咽着追问。
顾怀舟听到她的哭腔,呼吸明显乱了。他急切地想上前,却在触及她通红的眼眶时,被钉在原地。
他的声音干涩,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起,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十岁。我父母带我去北城旅游,我走丢了,找不到他们,只能坐在公园长椅上哭。后来、后来你来了。”
“你也在哭。看见我坐在旁边哭,你自己抽噎了两声,反倒先止住了,眼眶还红着,就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找不到父母了。你叫我别怕,陪着我聊天,陪着我玩,一直待到傍晚我父母找来。”
“走之前,我问了你的名字,说我会回来找你。你告诉我你叫章时瑶,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三个字。”
“我猜过很多种组合。直到初二那年,看到这篇作文,我才真正确定你的名字。”
高二,他在转学名单上再次看见这个名字。至此,终于真正走向她。
感谢你,曾那样走进我的世界。
那年,你给我的感觉,温暖又安全。
所以——
我也想成为像你一样,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如今,我是否也让你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岁那年的暑假,北城的梧桐树正茂盛,蝉鸣声吵得人心烦。她因为弄丢了妈妈新买的发卡,跑到家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偷偷哭泣。
可旁边有个小男孩哭得比她还撕心裂肺。她哭不下去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能哭得这么惨。
“那个小男孩……是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不和我说?”
顾怀舟不知不觉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指尖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痕。
“你当时给了我一颗薄荷糖,我被凉意激得直皱眉。你却笑着说,别哭了,我把最喜欢的东西给你吃了。”
她想起那个傍晚,小男孩被父母接走前,突然跑回来,执拗地问她的名字,说一定会回来找她。
起初她还盼着,日子久了,便也渐渐忘了。
却有人,将这句稚语,牢牢记了八年。
“可是……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顾怀舟将她深深拥入怀中。清冽的薄荷气铺天盖地落下,他的心跳又快又重,敲击着她的耳膜。
“我怕吓到你。”他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间,带着妥协的哑,“那时你并不喜欢我,我原本都没打算说。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怕你发现我的心意,怕你看出我的笨拙,怕你推开这份明显的偏爱。
所以他假借母亲的名义,所以藏在甜品的背后,用最迂回的方式,一点一点靠近。
“如果我不发现,你就准备瞒我一辈子吗?”她抽噎着质问。
顾怀舟沉默着,他确实这样想过。
他只想要章时瑶清清楚楚是因为他是他而喜欢,而非因为愧疚或感动。
如果他们在一起了,那就更不用去说了,他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章时瑶明白了这沉默的含义。她攥紧他胸前的衣料,眼泪汹涌而出,彻底浸湿他的肩头。
八年,整整八年。
这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拾取她所有散落的碎片。
“顾怀舟。”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连名带姓地叫他,“接下来,你只准回答是或不是,不准说别的。”
“好。”
“校服,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去哪里领。当时亲自带路,是你的私心。”
“是。”
“糖水店给我的笔记不是你需要,而是你特意整理给我的。”
“是。”
“竞赛那段的甜品,其实不是你妈妈做的,是你特地做的。”
“是。”
“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能经常碰到你,是因为你总是来暗戳戳来见我。”
“是。”
“除了过年那次,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你来看过我?”
“是。”
“你喜欢薄荷,也是因为我吗?”
“是。”
……
一个个“是”字,像一把把钥匙,插入时光的锁孔,拧转,开启她从未察觉的真相背面。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答。
那些她不曾留意的注视,那些被她归为巧合的援手,那些沉默的陪伴和恰到好处的出现,全是他在笨拙又固执地,一遍遍走向她。
八年,让他从一个迷路哭泣的男孩,长成温柔清冷的少年,再到如今这个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男生。
他一个人走了那么久,那么安静。
“顾怀舟,喜欢我那么久,你累不累啊?”
“不累。”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累呢?他只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她。
他收紧了手臂,声音轻又坚定。
他爱她,不是从高二开始。
是从十岁那年,公园长椅上,那个哭得眼睛红肿、却把唯一一颗糖递给他的小女孩歪着头问他“你别怕,我陪着你”的时候起。
那一瞬的温暖,驱散了他走失的惊惶,也定义了他此后所有的眷恋。
其实顾怀舟之前去过北城找她,却一次次错过。他曾想,大学去北城,若大学毕业再遇不到,大概就是无缘。可他已打算好,待在北城,直到遇见她为止。
最坏的结局,不过是远远看她一眼。
“顾怀舟,”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泣不成声,“你怎么……这么傻……”
傻到可以将长达八年的无声暗恋彻底埋葬。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薄荷的气息将她温柔包裹。
“不傻。”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发顶,“能走到你身边,就不傻。”
得你垂青,八年又如何。
章时瑶的眼泪又涌出来,无声地洇湿他的衣服。
“以后不准再瞒我任何事,大事小事都不行。”
“好,现在人赃并获。”他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拭她眼睫上将落未落的泪,“要多久才能原谅我?”
“一辈子。”她哽咽着说,“我要你用一辈子,慢慢交代,细细补偿。”
窗台上的薄荷在风中沙沙作响,章时瑶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还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顾怀舟,你低下头。”
男生眼睫微颤,闻言微微低头。
下一秒,一个带着泪意咸涩、却又无比柔软的吻,印上了他的唇角,伴随着郑重的告白。
“我爱你。”
“你是我所见的唯一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