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迢迢

    他努力想维持面上的镇静,但手还是轻轻颤抖。

    自从黎煊过世后,这是两人之间五百年来第一次提他。

    那一瞬间他脑子混沌一片,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轻声道:“你……梦见他?”

    孟星遥点点头,她看出他的不自在,方才两人之间久违的和睦,也仿佛随着她这句话而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心结。

    “你梦见他什么了?”谢云迢踌躇一番,犹豫道,“若是不太好的,只是梦而已,你就当忘了……”

    “我梦见……”她轻声道,“他一直在找他那把所谓的钥匙,还问我他的两个徒弟现在如何,说他的两个徒弟,一个识人不清,一个为情所困,都不太聪明,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在梦里和他争论了一番。”

    都说梦之一事多为怪诞,但她这个梦倒也和现实没什么大区别。

    她从前就经常和黎煊吵架。

    五百多年来第一次梦见他,居然也还是跟他吵架。

    谢云迢很意外她居然梦见的是这个,想了一会儿道:“倒是像你俩。”

    黎煊性格乖张,不苟言笑,虽则对学宫里的其他弟子还算温和,但身为他唯二的两个亲传徒弟,他俩首当其冲,总是被他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

    其实孟星遥本不该和他关系这么差。

    当初他们自西荒逃难而来,元桓景因伤逝世后,就剩下她和谢峤相依为命。

    为了隐藏身份,两人隐姓埋名,他不再是大雍丞相之子谢峤,她也不再是十一公主代玉,这些所谓尊贵的身份没带给过他俩任何好处,反而成了生死面前最没用的附庸,还会招来杀机。

    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遇见不少险情,又有惊无险地逃了过去。只是没想到这条路比所有人想得都要难上太多太多。

    神族好歹还有伴生法术相助,能飞越过天堑,但对凡人而言,所依仗的不过只有身下的两双腿,去走过那嶙峋崎岖的一条条山道,去攀爬过那一座座万仞高崖。

    从逃离那座王宫起,一转眼就是过去好多个春秋。

    一开始出发时遇到的一些熟面孔,走着走着便掉队或者死亡,不久又会有新的人补上,但很快他们也会重复前人的脚步,消失在茫茫的大地上。

    在仅存的记忆里,走到后来,那所谓让人惧怕的妖兽、魔修,反倒成了很远的故事。

    最近的危险,反而是在凄厉的狂风之中,无数秃鹫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像是等着这群不自量力的凡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之时,便一拥而上抢夺最新鲜的尸体。

    她趴在谢峤的肩头,他步履蹒跚,她也被颠簸得摇摇晃晃,她没想到他俩临时结伴,居然也能走这么远。

    走到两个人都从没马高的小孩,长成了如朝阳一般明媚的少男少女,又逐渐开始褪去稚嫩。

    可天空这么远,山崖这么高,这条逃生的路,无穷无尽,仿佛用上一辈子也走不完了。

    但谁料再醒来时,她居然躺在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

    屋内是令人安心的温和药香,窗外是鸟雀啼鸣,它们叽叽喳喳地飞过午后和煦的暖阳,美好宁静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迷茫地嘀咕道:“我是死了吗?”

    身边传来一声女子温柔的轻笑,她侧过头,只见一个面容和善,温婉清雅的女子坐在床边,轻声道:“别怕,你活得好好的呢。”

    许是怕她害怕,她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轻柔地说道:“你叫星儿是吗?我叫孤山春,你也可以喊我重春,这里是东荒望星丘,你们安全了。”

    “我们?”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猛地抓住她,慌不择言地问道,“阿峤呢?阿峤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意识到自己喊错名字,她惊慌地仰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重春心疼的眼神。

    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星儿,他也很安全,只是你俩现在都需要静养,所以分开了两间屋子,等你好些了,再让他来看你,好吗?”

    她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像是她曾经在长姐身上闻见过的。

    大脑的混沌让她没办法思考,这么久的担惊受怕,死里逃生,压抑着的害怕和紧张,像是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此刻突然得到释放,轰隆一下全涌了出来。

    她愣愣地点点头,随后咕咚一声又栽了下去,睡着了。

    此后在天医署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重春在照顾她。

    坏消息是,她最初受了腿伤,没能好好医治,又连年跋涉,落下病根,身体如一个破旧的风箱,虚弱得厉害,动一动就吱呀吱呀地响。

    但好消息是,她受的大部分都是一些皮外伤,用法术配合丹药,修养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唯一严重点的,就是当初刚出宫时,兵荒马乱,元桓景虽然带着她东躲西藏,但也遇上过魔修抓捕和袭击,即便他尽量护着她,但还是受了些内伤,又拖了如此之久,影响到了根基,但好在有重春和百里清音在,到底还是给治好了。

    她自小被养在外面,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性子随和乐观,即便这里人生地不熟,她又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但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闲暇时,她一边养病,一边帮重春和百里清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重春知道他俩的身世,十分心疼她,待她也非常好,就像是亲生妹妹一般。后来她得知,她在战乱之中,的确走丢了一个妹妹,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她失去了最敬爱的姐姐,她失去了最疼爱的妹妹,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认识的。

    重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提议他俩忘掉逃难时临时起的名字,重新想一个合适的新名字,忘掉旧名字,就是忘掉曾经的苦难,好的名字,则代表新的开始。

    她想起代意跟她说,下辈子不要再做代家人,既然曾经荣耀的姓氏代表着诅咒,那她那个未曾谋面又身负骂名的母亲,是不是反而代表着新生?

    她小心翼翼地想出新名字,孟星遥,既带了姓氏,又带了乳名,简直完美。

    写完之时,半天没动的谢峤在她旁边好奇地观望,她得意洋洋地把新名字给他看,没过一会儿,他沉思着也写了个新的。

    谢云迢?

    学她?

    她质疑道:“我们是师姐弟,不是姐弟,你干嘛和我起差不多的名字,要么你就跟我一起姓孟!”

    谢峤没理她的抗议,只是问道:“不好听吗?”

    不好听吗?就事论事,这名字是还挺好听的。

    算了,同甘共苦这么久,不是姐弟,也胜似姐弟了,她同意了。

    那时候的她也已经知道,自己和谢峤算是走了大运,临死之前,谢峤终于联系上了黎煊。

    他俩也顺利地被这群神族给收养,要拜入重建的天玄学宫,成为新的弟子。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十分开心地问重春:“那现在已经有多少人?我是给你当徒弟吗?我是排在第几呀?”

    重春笑着摇了摇头,朝外一指,说道:“你已经被收徒了,还是新学宫的第一个呢,你的师父,是他。”

    她循着方向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长相平平,但身材高大,气势威严,不笑时,那双眼睛像是一只鹰,透着淡淡的严厉和凶悍。

    啊?

    这些日子,她和谢云迢就住在对门,一起养伤,除了重春之外,还有长昀也会过来。

    长昀十分符合她对传闻里神族那风度翩翩的气质的想象,听闻重春和长昀还有儿时婚约,她曾经想过,她拜给重春当徒弟,谢云迢给长昀当徒弟,简直不要太完美。

    在得知谢云迢已经被黎煊给收走时,她还有些惋惜,但也能接受。

    毕竟黎煊和他先认识,又救了他俩,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把谢云迢卖给他,也算情理之中。

    没想到竟连自己也没能逃过。

    儒雅英俊的长昀和温柔美丽的重春分别变成了师伯和师姑,冷酷毒舌的黎煊成了最严厉的师父。

    新生的开始,就是这样的噩耗。

    他俩养好病的第二天,没有半点耽搁,立刻跟着黎煊开始修行。

    黎煊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拿了好几本又厚又旧的书,给他们讲解了一遍大荒疆域划分和历史典故。

    要不说他根本不会教人,谁一上来就教这么枯燥又难记的东西。

    许是经历过那一场可怖如噩梦一般的灭国之灾,早早对这个世界有了颠覆性认知的准备,孟星遥虽然惊讶,但也接受良好,谢云迢更不必说。

    书上言,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大荒诞于穹宇之下,广袤无垠,奇险诡丽,随时移世易,渐有六合八荒之分。

    当是时,人神妖等皆起于同源,共居于天地,人神更是混居一起,处为一家。

    这其中,人聪慧好学却短寿低微,妖法力强盛却晚智野蛮,神兼具二者之优,若成上神,更可与天地同寿,唯一缺憾,唯有子嗣单薄。

    然而,凡人不甘现状,渴望更改短寿之命,与神同行,此举最终激怒了神族。

    神灵之怒,绝地天通,祂们退居神山天上,唯有神巫可与其沟通,下达天听。

    后来,远古神祇征战不休,最终以将八荒兼并为四荒,定下格局,各自称帝。

    此纷争虽为神灵内战,却免不了战火殃及池鱼,人间大难。

    女娲不忍见此惨祸,遂以神木之力隔开人间境,并将珍贵的天脉镇守至人间,以抵神灵之威。

    她本就因补天而有损伤,此举之后,更是因法力耗尽而沉于混沌,不知所踪。

    天脉以信物为引,若无信物,则行踪无处可觅,亦永世无法开启,神族颇为无奈,最终只能就此作罢。就此,人间繁衍生息,万年安定,太平无忧……

    孟星遥咚地一声摔在了桌上,瞌睡一下子清醒了。

    她猛地把头抬起来,正好看见黎煊坐在矮桌后面,双腿半岔开,坐姿很是粗犷随意。

    他一手拿着书,一手敲着膝盖,一双鹰眼正盯着自己,一脸不意外的表情。

    “上课睡觉,把今天讲的这些真经口诀,都罚抄五十遍。”他说。

    抄抄抄,就知道抄。她没好气地回道:“哦。”

    要不是这四个月来他一直逼着他俩修炼,日夜无休,想半年内把他俩逼成炼气入体,她至于累到上课睡着吗?

    “天赋这么差,还不服气。”黎煊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抄一百遍。”

    “我……你……”孟星遥气急,一拍桌子,身旁的谢云迢急忙把她拽住,他摇摇头,疯狂用眼神暗示。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黎煊先看明白了,他冷笑一声,说道:“阿迢,你这么喜欢替她抄,那你也抄一百遍,明天一并交给我。”

    “明天是休沐!”孟星遥叫道。

    “你不说,我倒忘了,”黎煊点点头,“那你们交到我寝宫门口吧,给阿晟,他会在的。”

    他起身潇洒下课,倒是把孟星遥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一旁的古晟无奈地跟上去,嘀咕道:“您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她身体还没养好,孤山殿下都说了让您照顾着点。”

    黎煊看了他一眼:“你也抄?”

    古晟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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