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神玥偏过头去,她的眼泪掉在少女的素纱上,显现出点点暗迹。
小婴儿格外爱哭,而突如其来的一声啼哭,猛然将傻乎乎的齐湘唤醒过来。
齐湘的眸光闪烁着,仿佛死水骤然见到了阳光,照射出回光返照般的碎光。
“我本不该来。”
“阿湘。”
兰城双腿仿佛重如千钧,始终迈不出一步去扶起她,“凌儿临别前,已向我坦白一切,他阳寿将尽,只望能战降列国,为我代国打下锦绣江河。我不是个好父亲,但他的遗愿,我会用生命完成。”
“父王。”
齐湘顿然颔首,紧攥着他的手发着冷汗,她忽然盯着兰城腰间的佩剑不放,泪眼朦胧间,齐湘笑起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孩子。”
膝盖早已跪麻,她却仿佛没有知觉般起身,指尖轻蜷,留恋着不想放开齐沅的手。
左耳婴孩啼哭,她大脑空白,还是轻轻地放下了他的手。
齐湘浑身都开始解脱般的颤抖——齐沅这样骗她,又这样无声无息,悄悄的走了。
她无法接受。
生,本是为沅湘;死,亦是为沅湘。
“父王……”
兰城就那样站在原地,她似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趁着众人分神之际,拔出所谓代国神剑。
“阿湘——”
兰城跪倒在地,脊背垮下去——立刻起身间,只见齐湘双手举剑自刎,荧光闪烁,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一寸一寸的冷下来。
兰凌唯一托付于他的一件事,兰城都未能做到。
刺眼的光消失,温热的血却没有洒下一滴。
齐湘死死的盯着手中的剑,隐隐嗡鸣声响,兰城目光木讷,“是神契。”
以血为契,以命为引,换尔神力。
代国上下,能近身伤齐湘者,除却兰城再无他人——抑或只能抗衡一二。
齐湘自嘲哼笑,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榻前。
看着他依旧一副睡着了的模样,模样清隽而秀美,不见往日凌厉漠然。
齐沅、齐沅,也许本就是极温和的人。
仰视天地,只见透不过气的床帐和死气沉沉的木板。
……她哪还有什么天地,她的天地,就在她的面前崩塌了。
恍如隔世,她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一同消亡的权利,都被残忍的剥夺。
兰城心有余悸,只将齐湘拖着拽着拉到了华亭寺。
“你太过冲动,阿湘。”
她不说话。
面对代国神佛,齐湘忽然抬头——
“神、神……”
大殿前的兰城高大的挡住屋内所有的光。
“你放心,阿湘。”他亦抬头看向代国的守护神,“父王会有办法的。”
她终于听清兰城的暗语。
一股脑的情绪涌上心头,齐湘疲惫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直直的倒在神像下。
……
“娘娘!”
彩音笑着走进门来,齐湘刚从睡梦中惊醒,故而有些迷离。
“嗯……我在。”
彩音拧眉,“娘娘,您最近有些贪睡。”
她一顿,嘴角有些僵硬,“是吗,可能是这几天有些累,不碍事的。”
“要不今日请许太医来看看?娘娘如今备受王上宠爱,可要保重身子。”
“不必……不必,前几天许太医来过了,一切都好。”
彩音听罢,放了心,“要奴婢说,娘娘还是要争取怀上小殿下,如今王宫上下尚无殿下公主出生,娘娘有王上这般宠爱,定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齐湘脸上笑意盈盈,“会有很多很多的赏赐吗?”
彩音哭笑不得。
“我的襄嫔娘娘,您这般单纯,奴婢心里可急死了。”
她要说话,门外郁明的声音传来,“爱妃——听说你在小憩?”
来不及梳妆,齐湘赶忙行礼跪拜。
“嫔妾见过王上。”
郁明笑起来,显得傻乎乎的,他故作神秘的从袖中拿出一个檀木盒,“礼物。”
齐湘跪着接过檀木盒,做出“娇羞”而欣喜的表情,“谢王上……”
“打开看看。”
他俯视道,也未让她起身。
齐湘乖乖的打开盒子,只见一朵惨白的簪花倚靠在其中,唇边扯住一抹笑,她笑着说道,“好漂亮!”
“你生性爱洁,又喜欢素雅的,正好配你。”
齐湘含笑低头。
他还要说什么,门外又来了几人,大太监福禄尖锐的声音响起,“王上,孙将军求见——呃,孙将军行色匆匆,手中拿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郁明神色不耐,“不见不见!朝堂上面吵得还不够烦吗!”
“这——”
福禄眼睛滴溜一转,跪到一边去了。
“不过又是讲那代君兰凌之事,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湘膝盖有些麻。
“阿湘,你说是那兰凌厉害,还是孤厉害。”
彩音等人立刻伏跪在地,包括齐湘。
“嫔妾惶恐,在嫔妾心中,王上英武无人能及。”
他没笑,反而是盯着齐湘。
“真的吗?”
齐湘战战兢兢,连忙点头。
“都退下吧。”
彩音离去前余光看向齐湘,齐湘苦笑,示意安心。
他抬步往屋内走,随手让她起来。
“听闻那兰凌曾流落纪国,阿湘,你说……你会不会认识他呢。”
郁明眉梢一挑,齐湘眼皮子猛然跳起。
自成为他的嫔妃以来,齐湘反复听到这个问题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曾,王上……嫔妾未入宫前只是小小草民,哪里会认得什么代国贼子。”
郁明又无端疯笑起来,扶住齐湘的腰身便让她坐在自己怀中,抚过后脊,触及她柔软的耳垂,郁明忽然轻轻在她耳边叹道,“给孤生个孩子吧,湘儿。”
齐湘顿时涌上一股熟悉的反胃——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心理上的恶心。
她强忍着笑道,“那是嫔妾的荣幸……”
……
晚间入了睡,兰凌二字一直在齐湘脑中回荡,连带着曾经那惊鸿一瞥所留下的身影。
想着想着,她渐渐睡去,果不其然又做了噩梦。
那年她替代她人入宫,做的是最苦的杂役,小小的身板混迹在酸臭的人堆里,往往难以坚持下去时,便一直有道隐隐地声音告诉她,活着,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她开始为这道声音找寻具体的理由,宫里能看见的,又美丽不可接近的,只有贵人们的珠翠衣裳,齐湘想——不错,她要活着,为这些华美好看的东西们。
活着,好好活着。
为了这道声音,齐湘苦苦支撑,像王宫中微不足道的一株草,任风凛冽。
她并不记得自己多少年岁。
只记得长得稍矮寻常宫女的时候,齐湘碰见了郁明的轿子。
他让她抬起头,齐湘便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你居然还在这里——齐湘。”
这是郁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王上,奴婢阿江。”
齐湘压回心间无名而起的触动,畏缩的回道。
“什么?”
“奴婢名唤阿江。”
“从此以后,你就是齐湘了。”
他忽然笑起来,而且笑个不停。
齐湘也很开心,拥有姓名,也许能过的更好、活的更好。
而当晚下起了大雨,淹没了她的挣扎,淹没了她藏在骨子里的不顺从和恶心反抗。
天地间冷静下来的时候,耳边响起的是麻木的恭维声。
她忽然不想再活下去,从脚底发起冷汗,齐湘一直想吐,吐不出来便干呕。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生生……你在哪里。”
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好孤独。
她究竟为什么而坚持。
“哥哥……”
大雨淹没了全部,包括呢喃般的呓语。
真正下起了雨——齐湘一直都很害怕雷雨天。
冷汗淋漓,她顾不上去擦,心间猛跳,尚还浸没在噩梦中。
“哥哥……”
齐湘终于在梦中听清了曾经的呓语。
“哥哥?”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齐湘不自觉的用头撞着精致抛光的金丝木窗柩,好像这样就能压下脑袋里不断沸腾的痛意。
——直到再度昏死过去,睁眼时,老先生隔着纱帘替她把着脉。
“许老太医……”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老先生的脸庞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许洚声音苍老,“孩子,你长大了。”
齐湘想僵硬的转动脖子,脑中又传来刺痛。
“您?”
殿内只有三人,齐湘,许洚以及他的小徒弟阿米。
“你有身孕了,孩子。”
孕育生命,本是一件伟大而美好的事。
齐湘忽然想吐,顾不上千倍万倍的痛,她耳朵嗡鸣,极度恶心。
“我、我……”
话还没说出口,她小心翼翼的哭了。
纱帘隔着人的脸,许洚也看着她朦胧而脆弱的模样,忽然想到曾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喊痛的少年。
又是怎样抛下了,许洚以为他最为珍视之人呢。
“我走了,孩子。”
如今战火四起,纪国式微。他已向王宫请辞,今天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巨大的无助感席卷少女全身,甚至顾不上礼仪,齐湘一滴一滴泪掉在瘦削的手臂上,“先生,求您,求您……”
求他什么呢?
许洚踌躇着退了一步。
自知晓她成为后妃起,许洚打心底里是不信的——即使是生在鸟笼里,却依旧长成了那样一个有些刁蛮,甚至阴晴不定的女孩子,又怎么会如此……
“娘娘。”
阿米被她极白而青脉鼓出的手臂吸引,“您要多吃点饭啊。”
话音刚落,那截手臂悄然锁进薄薄的纱帘里。
“只求您……先替我保密。”
略带着哭腔,她像是想吐。
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齐湘只觉得自己饱受折磨,恨不得形销骨立。
许洚答应了。
他便走了。
“哥哥,哥哥。”
殿外阳光明媚,洒在她身上却有些刺眼,齐湘咬着自己的手臂,任由眼泪纵横。
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走的多么坎坷,多么难熬,齐湘不断告诉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就一定有机会活得更好。
……
“生生,活下去,活下去……就一定有机会活得更好。”
“你陪在我身边,不然——”
齐湘眼前忽然浮现少年人那一双美而精致的凤眸,他的黑发垂落在颈侧,有些淡淡的痒。
他捂住自己的唇,齐湘便放开了自己的手臂。
光渐渐弱下去,齐湘看着“他”。
“生命是为自己而活。”
他说完,便如一阵风般,散去了。
齐湘看着窗外洒进来的光。
……
原来,她叫齐湘。
沅湘的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