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荧走近前,扶萧景明坐了起来。
看他有些神情恍惚的样子,她轻声询问:“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他没反应,幽荧以为他没听清,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然而他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自己,双目无神。
其实他不是听不清,而是他什么都听不见。
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面前的这团光亮,洁白、柔和,温暖令人舒适。
“幽荧。”萧景明唤她。
“嗯,我在。”
“我想和你说会话。”
幽荧道:“好。”
她屏退其余人,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
他声音有些哑,“我现在没有五感,听不见任何声音,所以你听我说就好。”
幽荧微微睁大眼睛,五感丧失?!血契的反噬竟然如此厉害,寻常人在生活中已经难以忍受丧失任何一感的痛苦,可他却是在沙场那样艰苦的地方一点点被剥夺了五感……
要早知道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伤害,她说什么也不会和他结契。
没想到刀剑不曾伤他至深,而是她害了他。
她如鲠在喉,心底泛起酸涩,默默坐在他床边,等他开口。
他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谈起他在战场的见闻,还有他驱使雾影兵数次把那些楚军吓得屁滚尿流的事。
“你是没看到那楚军将领从马上翻下来的样子有多搞笑……”
萧景明兴致很好地跟她说了许多话,明知他听不见,她还是句句都在回应。
有趣的事其实并不多,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了。幽荧拉起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汇聚精气在指尖,在他手中一笔一划地写字。
突然传来的触感让萧景明不由得一惊,他仔细辨认着她所写下的字迹。
肩上的伤,还痛吗?
他嘴角扯开笑容,摇摇头:“不痛了,最近受了伤总是好的很快,多亏和你结了血契。”
好一会儿,手心再次感觉到她在什么描画。
她在写着的是,笨蛋。
“你竟敢说我是笨蛋?!你知不知道,我——”
好似有一滴水落入掌心,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知道面前已无人,因那道白光已翩然离去。
苦涩涌上心头。
侍女守在门外,见长公主从里面出来,连忙行礼。
“殿下。”
侍女抬头,殿下的眼睛好像有些红红的,肯定是为驸马心疼了,便也跟着在心里叹气。
幽荧问:“貊邪婆婆她出关了吗?”
“回殿下,婆婆已经出关。”
“好,你叫上巫医,和我一起去一趟她那。”
“是。”
幽荧几人来到貊邪所在的月蚀殿,貊邪出关沐礼方毕,一听长公主过来,便知道定是有要紧事,让人赶快恭迎。
只见这素来冷静沉稳的姑娘眉宇间愁绪不散,连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便也免得她开口寒暄浪费时间,貊邪替她切入主题:“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婆婆,萧景明回来了,可是他现在遭到血契的反噬导致五感丧失,有什么办法能控制反噬吗?”
一提到反噬,貊邪婆婆的脸色登时变了,她目光下意识偏向一旁的巫医,只见他摇摇头,递来复杂的眼神。
幽荧将他们的犹豫看在眼里,“你们这是......?”
怎么感觉有什么事瞒着她?难道,这反噬的事情他们是故意不告诉她的?
想到这,幽荧有些难过,道:“你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终究还是貊邪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殿下,这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是先王的意思。”
是娘亲不让他们说的?
“为什么?”幽荧心中疑惑更深。
“殿下,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殿下可知为何我们要和息国要结下这血契?”
幽荧迷茫地摇摇头。
“当年诞下你和小月的时候,你的命数正符合百年前的星象预言,你将鬼化的命运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了,为破此局,需找到与你命格互补之人结下血契,获得鬼族祖先庇佑才能平安渡过此劫。”
“而息国的二世子,正是那个命格和你互补的人,结下契约后他会替你承担始祖鬼化带来的一部分伤害,他们牺牲这一人,以此换来我族的庇佑。”
庇佑么?幽荧只觉得这词有些悲凉,真正让息国从接连的灾祸和战争中一次次转危为安的明明是那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和勤劳勇敢的息国军民。
貊邪补充道:“始祖鬼化很可能会让你承受不住而殒命,鬼族王室血统异常珍贵,我们必须保住你,你母亲知道以你的性格肯定不会允许他人替自己牺牲,下令不得将此事告诉你,但我们没想到驸马的反噬会来的这么快。”
“那,不然你们要打算如何对待萧景明呢?”幽荧望着貊邪,然而后者或许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没有开口。
她眼眸凌厉地扫向一旁的巫医,“说。”
见状,巫医不得已道:“驸马与你性命相连,我们会让他在冰榻陷入沉睡,用法力维持他的生命直到您化为契舟卿那天,这样可以确保他不会影响到殿下的安全。”
幽荧声音发颤:“那这样,他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作一具只有呼吸的尸体。
她脑海中闪过息王妃那慈祥仁爱的面孔,以及和萧景明朝夕相处的一幕幕。
这未免来说太过残忍了。
貊邪看着女孩的目光从怜悯变为坚定,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可她知道自己无力阻挡。
因为她是幽姝的女儿。
幽荧起身:“好,我知道了。”
“殿下,你难道是想.......”
“我要解除血契,我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替我承担这样的折磨,”她顿了顿,“何况他根本对此就不知情,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貊邪同样站了起来,神情端肃:“殿下!百年来我们和息国祭司一直有联络,他们自然是知道这一后果,联姻只不过是血契的幌子,打他们送驸马过来的一刻起,他们就默认了他会牺牲!”
“他知不知情根本不影响什么,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她走到幽荧身畔,见她脸上尽是悲伤,柔声宽慰道:“殿下,驸马现在已遭反噬,我们尽早让他陷入沉睡,也免得他承受心理上的痛苦。”
“是啊,殿下,下令吧。”巫医附和道。
“不必多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我这个王族,你们还有小月,不是吗?”
幽荧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厉声吩咐下人:“去准备木舟。”
貊邪摇摇头,叹息说:“我们赶快去禀报王上。”
觉着过了好像没有多久,萧景明再次看到那道白光出现,是幽荧朝着自己走过来。
然而下一刻,自己便被这白光包围,自己好像在这白光之上。
他反应过来了什么,“喂死女人,你要扛我去哪?!”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写字告诉他,只是带着他一直走,而且好像很着急,不管他怎么呼唤她就是不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与白光分离,被放下到什么地方,白光前后忙活了好一阵,又紧靠在他身边。
幽荧将手伸入水中,驱使契舟卿快些载舟。
来到他们结契的石屿上,她带他来到神龛前。萧景明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眼前也恢复了些许明亮,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景物,
很快他便认出了这是哪里。
“幽荧,你要做什么?!”
他惊惶望向幽荧,她已经滴血入神龛前的骨盂唤醒了神龛的契约幻体,她将其从神龛的光芒中拉出,那仿若千万根细长红线缠绕凝结在一起的、连接着两个人命运的契约,正握在她手中。
他明白了,她要斩断契约。
怎么可以?!
“幽荧!我不准!”
萧景明突然的怒喊,让幽荧不由得一惊,他这会儿能看见了?
她耐心解释道:“景明,你丧失五感是血契导致的,不用担心,我现在把血契斩断,你就会恢复正常了。”
萧景明几乎没有怎么思考,便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吼出:“我说我不准!”
幽荧怔住,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一直都不想跟我结契的……”
“谁说不想了?谁?!”
能把他们两个人性命紧紧相连的,就算是夺去他的五感又如何?他不想失去和她的牵绊。
幽荧没有说话,仍然拔出刀来,将幽火汇集在刀尖。
然而当她正要挥刀时,心口却剧痛无比,让她登时松了手,刀应声落地。
萧景明同时丢下匕首,迈步向她而来,揽住她有些发软的身子。
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猩红,在他胸口衣襟朵朵绽放。幽荧震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为了阻止她,竟然拿刀捅自己!
他带着她缓缓跌坐在地上,低下头,发白的唇吻于她鬓发。
她有些哽咽,“萧景明!你是不是有病?!”
他声音虚弱,扯出一丝笑:“我们成了亲的,想这么轻易摆脱我,没门儿......”
“血契反噬的事情,我兄长已经托人告诉我了......”
她瞳孔骤缩如针,双目泫然。
“那你还......”
她听见他叹气,然后是笑。
“傻子,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