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身为何而生（3）
雨就这样下了一夜。
花圃中那盏提灯也亮了一夜。
雨声为邻，神田在花圃里陪了一夜。
现在看来，他大约得感谢那盆被砸了的昙花——要不是加奈因为这盆昙花而骤然爆发，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晓这些前因后果。
加奈在被神田强行按在长椅上坐下后，也断断续续哭了一夜。不完整的innocence，补全的碎片，毫无预兆消失的同步率，还有驱魔师身份的存疑，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咎落”，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神田在她时断时续的抽泣中抓出了这些沉重又危险的信息。这每一件事，单是拿出来都足以令人如遭雷击，更何况是这么多件，全都一下子压在了加奈身上，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
别说加奈，即使是神田，在知道了这一系列的因果之后，他脑海中竟然一点主意也翻不出来。
假设自己在唯一一条能走的路上，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向前跋涉，因为自己知道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决不能回头。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告诉他，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所以这一路上吃的苦、受的罪、犯的错，他经历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他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恐怕不会比加奈好多少，或许只会更加愤怒暴躁，也更加无计可施吧。
此时，呆坐在长椅上的加奈双眼红肿，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经过一夜的宣泄，她总算平静了下来，可神田知道，现在的她，和花圃里被她砸碎的那盆花没什么区别。她就像是一个已经被砸出无数裂痕的玻璃罐，任何一点微小的压力，都会让她在瞬间碎成碎片。
神田不想眼睁睁看着她继续这样崩溃，可他更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说错话做错事，亲手把她推向绝望。他拼命在过往的记忆中搜寻着足够宽慰她、足够安抚她的方法，或是某句话，或是某个动作，哪怕只能起到一点点作用也好。可他想了又想，找了又找，却发现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即便如此，神田还是不想轻易放弃。
总会有办法的，他一定可以帮到她的。
“神田，你回去吧。”
就在他焦躁得差点跳脚的时候，加奈忽然说话了。
“我没事了。”
“这叫没事？”神田忍不住又暴躁起来，但他硬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你看看你的眼睛，该回去休息的是你。”
加奈没有回答他，而是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脚步，之后朝着被摔碎的花盆走去。接着，她在那棵连根须都暴露在空气中的昙花前蹲下身子。
“等我种好这盆花，我就去见黑布拉丝卡。”
“那只是假设。”
“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了那只是假设！既然他们是避开你讨论，说明他们也不确定结论是否真的是这样，他们都没下结论，那么事情一定还有回转的余地，你有必要这样沮丧吗！”
“可是我害怕！”
蹲在那里的加奈忽然蜷起身子，哑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我的路都断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未来……我真的很害怕……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不知道……”
沙哑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瘦削的肩头也在颤抖。才止住不久的哭泣，又一次颤动了将要破晓的雨夜。
似乎，也让神田的内心颤动得更厉害了。他忍不住朝加奈走去，接着，在她身边轻轻俯下身，用着他最温和平缓的语气安抚道：“听我说，这也许不是绝路，而是又一次挑战——他们不会放弃你的。”
加奈仍旧是埋首啜泣着。
他仔细揣测了片刻，终于小心地抬起手。他实在想不出办法，只想着这时候轻轻拍一拍加奈的肩膀或是后背，能不能让她好受一些。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触碰太突兀，手指才刚刚触到肩头，加奈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神田以为吓到她了，但他还是将手抚在了加奈的肩上。
“给我振作起来，从前遇到过那么多麻烦事，有哪一次你是轻易就认输了的？”
“可这次不一样……”浓重的鼻音传来，加奈慢慢抬起头，看向身边的神田，“这一次我可能会……”
“不管会怎样都得去面对。”神田打断了她的犹豫不决，“既然躲不掉，那就别躲，大大方方站出来，这些事总要有个结果。”
“可是我……”
加奈脸上还挂着泪，可她却微微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神田。那眼神既委屈又可怜，任谁看了都会被有种心头被揪紧的错觉。
——是不是抱抱她会更好？
神田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足以把自己吓到跳起来的想法。
等等，他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想法了？以前他绝不这样想，可偏偏这种时候，他居然想抱对方，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满心的不自在逼得神田脸上发烫，几乎是一瞬间的反应，也像是为了遮掩这片刻的尴尬，他都顾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了。
“我陪你去，没什么好怕的。”
“真的吗？”
加奈眼泪汪汪地用着哽咽的声音问道。
神田被这样一问，他更后悔了——因为加奈看上去更委屈了，仿佛随时又会哭出来。虽然“我见犹怜”这个词放在此时非常不合时宜，但神田忽然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得加奈用这种表情看他。加奈越是这样，他只会越慌。花费大半个晚上陪着加奈稳住她的情绪，让她能够顺利地吐出心中压抑痛苦的情绪，已经是耗尽了神田所有待人接物的本事，他实在是没辙了。
最后，神田飞快起身，径直走向花圃的角落，从置物架上拿过一个闲置的花盆。
现在也不适合甩手离开，还是在这里干点别的事转移话题吧。
“快点回去休息，都要天亮了。”
回到加奈身边放下花盆，结果神田看到加奈还是在盯着他，湿漉漉的眼里有着一丝难以忽视的期待，好像还在等他肯定的回答。
答与不答都有点怪，神田只得挫败似的冷哼一声，蹲下身来开始收拾地面上的土渣。
“不回去的话，就把花拿过来，再晾下去它真的要死了。”
加奈总算缓了过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嗯”了一声，接着乖乖地捧起了躺在一地泥土和花盆碎片当中的昙花细长的叶片，小心翼翼地拢了拢它还挂着土的根须。
“放进来，先别动。”
“嗯。”
“手抬一抬，要埋土了。”
“嗯。”
“别拉叶子，根须露出来了。”
“嗯”
“那是花盆碎片！别埋进来！”
“哦……”
简短又类似悄悄话一般的对白，平和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只是在收拾一盆花。
将昙花重新种好，天色已经亮了。搬起花盆左右看看，神田没把它放回之前那个角落，而是放在了碗莲旁边略高一点的花台上。
先前那个角落里也没什么东西，不如摆这里，光照又好，也有利于它移栽后恢复元气。
而且，这里还算有个伴儿，总比孤零零放在角落来得好。
离开花圃的时候，雨停了。
湿润的空气里拂来清爽的晨风，似乎连心中的慌乱与无措，也一并抚平了。
————————————————————
从花圃回去之后，加奈老老实实回房休息。神田怕她又一个人躲起来想东想西，在她关门之前又忍不住“警告”了一遍。在加奈终于答应不会胡思乱想、一定会好好睡一觉之后，神田才暂时放下了心。
看着加奈关上了门，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悄悄离开，神田去找了考姆伊。
虽然是清晨，教团各部门里通宵工作的人还是有不少的。穿过科学班闹哄哄的工作区域，闯进考姆伊的办公室，神田一看见他要找的人正在翻阅厚厚的一叠文件，也不管他到底在忙什么，上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问。
“考姆伊，到底有没有办法？”
“啊？”被问的人挂着一副黑眼圈，看起来有点懵，“神田？啊，暂时没有新的任务……”
“我问你加奈的情况有没有解决办法！”神田不想多啰嗦。虽然在加奈面前他藏得很好，但现在他懒得藏了——他承认他有些着急，“她都躲起来哭了一晚上了！”
考姆伊微微一愣，接着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你都知道了？”
“这不重要。”神田冷着脸答道，“她的同步率能恢复吗？”
考姆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皱起眉一脸严肃地开口：“加奈的事情是机密，除了黑布拉丝卡和极少数相关人员，普通驱魔师无权知道更多细节。”
“别让我动手！”
面对神田的“威胁”，考姆伊不为所动，但他似乎在故意卖关子：“嗯，不过呢，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让你知道一些内幕也不是不可以。”
神田不想继续兜圈子，于是问道：“什么叫充分的理由？”
“都到这份上了，我也就直说了——如果她的同步率真的没法恢复，无法作为驱魔师留下来，她必须在身体可能遭到严重损伤的情况下交出innocence，之后离开教团，你会怎么做？”
神田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白，顿时噤了声，这问题他完全没有思考过。
“又或者，她不愿交出innocence，宁可强行留在教团，但随时都可能面对‘咎落’的风险，你又会怎么做？”
同样的，这个问题他仍旧无法回答。
对面的考姆伊看着他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忽地微笑了起来。
“神田，你犹豫了喔。”
“我没有。”
“好啦，你现在的这份犹豫，就是充分的理由。”考姆伊说着站起来，理了理桌上的报告文书，“你很在乎她，更不希望她出事，对吧？既然你都知道她哭了一晚上，而且刚才冲进来就问她的事，我猜你大概一晚上都在她身边……”
“赶紧说重点。”
神田开始头疼，这位室长实在是太喜欢捉弄人了。
“还是说，你这么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
“都说了加奈这件事是机密，机密……随随便便告诉旁人的话，恐怕会在教团内部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也更容易引起中央厅的察觉。就算你和她走得近，我也得想想这事情能不能让你知道更多细节。”考姆伊将手中的报告文书递给了神田，“本来我想着，她的情况太棘手，迟早要上报中央厅。到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加奈的处境也更危险。但是现在，我忽然又有了信心，也许我们不需要让中央厅插手，我们自己就能够帮助她渡过这次危机。”
飞速浏览着报告上的内容，神田的目光锁定在一行小标题：“验血报告？”
“对，就是这个。”考姆伊说，“这是她昨天结束了innocence检测后，去特殊医疗组进行的体检数据中最重要的一项。如果说昨天还没什么把握，那么现在，我认为事情一定有转机。”
神田仔细阅读着验血报告上的一系列数据，他忽然就发现了异常。
“特殊医疗组检查了她血液里的AKUMA病毒含量？”
“这个检查一直都有，自她入团起，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抽血检测。原先的病毒数据有波动，但始终没法降低，可是这次检查，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报告上显示的数据确实是这样：流动在她血液中的AKUMA病毒，数据变得非常非常低。
“最直接的变化就是她血液的颜色。你还记得加奈刚刚入团没多久的时候，她受伤时流的血液是什么颜色的吗？”
“有点接近黑色的暗红色。”神田答道。
“昨天抽血的时候，特殊医疗组发现她的血液颜色变得非常鲜红，和正常人的血液没什么区别。而上一次抽血检查还是在她出发前往埃及之前，那时候她的血液还是很深的暗红色。”
“所以这个数据的意思是，加奈体内的AKUMA病毒忽然被净化得差不多了？”
“这种变化只有可能是innocence经过融合后带来的，唯一可能影响她同步率的内在因素消失得差不多了，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说起‘融合’，最开始是发生在它与加奈刚刚接触的时候。加奈后来失去联系，就是因为这个吧。”
“等等。”神田忽然想到了什么，“任务中反复出现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时机未到，勿扰。
这句话的意思是innocence正在融合，提醒教团的人别急着插手？
可越是这样，加奈的innocence不是更古怪了吗？本身是不完整的也就算了，他从未听说过innocence能传话，还是目标如此明确的传话。
“知道这句话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没想到她的innocence还有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奇特之处。”考姆伊说，“只是现在，这些疑团暂时得放一放。要决定加奈的去留，就有必要进行一次同步。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这次同步恐怕会出状况。”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innocence和AKUMA病毒——也就是黑暗物质是对立的双方。而加奈是在innocence与黑暗物质共存的情况下度过了这么多年，简而言之，不完整的innocence和体内的黑暗物质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就像一架并不是太平稳的天平，勉勉强强维系到现在。”
一边向神田解释，考姆伊一边在面前的桌上，用书本、文件夹做了个简易的天平，再将一只水杯和墨水瓶分别置于两侧。文件夹晃动了几下，有些歪斜但还是托住了两侧的重物。接着，考姆伊将墨水瓶移开了。和预料中的一样，文件夹顿时倾斜，水杯直接压下了文件夹的一侧，滑落到了桌上。
“现在的情况是，黑暗物质几乎消失，而innocence却因为互相融合而力量大增。加奈现在的状态看似稳定，实际上却是处于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一旦尝试同步，她的身体可能会在一瞬间承受远超于从前的巨大负担。要是同步成功也就罢了，如果这样还是没法同步，那她很可能会……”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神田盯着桌上仅剩的水杯，放下了手里的报告文书。
“会被innocence重创，会‘咎落’，然后会死。”他的声音不觉变得冰冷，“用危机来渡过危机，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神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
考姆伊显得很为难，确实，就目前种种情况来看，想要保证加奈百分之百安全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有让她抵上生命来冒这次险，才有可能出现转机吗？
神田转身就走。
“神田，你去哪儿？”
“回房。”神田头也不回，“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偷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