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绍明的哀嚎在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刺耳,碎玻璃片混着琥珀色的酒液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开一片狼藉。宴会厅里的音乐早已停摆,只剩下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窃窃私语。
赵廷争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锁,眼中闪过几分复杂。他快步上前,挡在了痛苦呻吟的郑绍明和冷然站立的安予烁之间。他身形挺拔,混血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此刻却带着明显的无奈和试图化解尴尬的意味。
“安小姐。”赵廷争微微欠身,用的是流利但夹着异国腔调的中文,“非常抱歉。Elliot他今晚确实喝多了,言行无状,冒犯了您。我代他向您道歉。能否请您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计较?我会立刻带他离开。”
他的姿态放得足够低,态度也足够诚恳,试图将这场冲突定性为一场酒后的意外失态,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然而,站在赵廷争身后的赵婷薇却完全没有领会兄长的意图。她看到郑绍明那副惨样,又惊又怕,生怕这个气势迫人、出手狠厉的美女也会迁怒于自己和哥哥。
少女的恐惧压倒了理智,她几乎是本能地搬出了自己心中最强大的靠山,掺着天真的骄纵和急于自保的慌乱,尖声道:“对!你别想再动手!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妈妈可是港城名门秦家唯一的女儿!秦家!你要是敢欺负我们,我妈妈和我外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充斥明显威胁意味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已沉寂的水面。
原本还只是冷眼旁观的安予烁,在听到「秦家唯一的女儿」这几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震。两道寒冰般的视线,瞬间从赵廷争身上移开,牢牢钉住了说话的少女——赵婷薇。
那锋芒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赵婷薇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但想到自己的「靠山」,又强撑着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补充道:“我……我刚刚已经给我妈咪打电话了!她马上就过来!你别想欺负我们,我妈咪最疼我和哥哥了!”
一旁的郑二小姐Larissa脸色微变,忐忑地看向安予烁。作为港城名媛圈的核心人物,她自然清楚秦家,更清楚秦家独女与安予烁之间那讳莫如深的关系。
周遭知晓内情的公子名媛们,暗含窥探意味的眼风在赵婷薇和安予烁之间织成无形的网,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些许尴尬的张力。
“Cecilia!”赵廷争低声呵斥妹妹,转头对安予烁解释,“小孩子不懂事,请您……”
话音未落,厅门再次被推开。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焦急的呼唤:“Dominic!Cecilia!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的妇人疾步走了进来。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职业套装,颈间佩戴着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脸上尽是真切的担忧,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在见到赵家兄妹时瞬间柔软。
正是秦然。
“妈咪!”赵婷薇像看见了救星,立刻挣脱哥哥的手,扑了过去,委屈地抱住秦然的胳膊。
“怎么回事?Dominic?”秦然搂住少女,瞥了眼地上的人,看向继子,眼里充满了对一双儿女的呵护,“你们有没有受伤?”
在秦然出现的第一眼,安予烁就已经认出了她。
尽管秦然离开锦城时,她才刚满五岁。但她记事极早。那个曾经会温柔地给她梳辫子、讲故事,会宠溺亲吻她的妈妈,刻印在她最初的记忆里,从未模糊。
岁月在秦然脸上留下了痕迹,增添了风韵,但那份骨相和眉眼间的神态,安予烁绝不会认错。
安予烁就这样直直地、毫无遮掩地凝视着秦然。旁观她对赵氏兄妹流露出的那份毫不掩饰的护犊之情。
那神态,那语气……与她记忆深处,那个也曾如此宠爱自己的母亲形象,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毫无预兆地狠狠撞击着她的眼眶。
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无声地滚落,一滴,两滴……迅速汇成细流。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绷紧,任由泪流肆意。那浓密的睫毛沾湿了,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脆弱的光。
秦然不自觉地掠过那个无声落泪的年轻女子,心头莫名地掠过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快得让她无暇思考,便被怀中女儿的撒娇打断。
安予烁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早已用强大的内心和时间的尘埃,将那个被抛弃的幼童彻底掩埋;以为自己面对秦然时,只会剩下漠然和平静;甚至能条理清晰、毫无波澜地对外婆说「我不恨她,只是不想再见她」。
可当这一幕活生生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时,那被理智深深封存的、属于五岁安予烁的巨大委屈和失落,如同被强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顷刻间将她淹没。
原来,她不是不痛了,只是那份痛被藏得太深太深,深到——连自己都以为它早已消失。
权至龙就站在安予烁身侧。
从秦然出现,到安予烁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具有冲击力。他整个人都懵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震惊和疼惜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认识的安予烁是什么样子?
是《凰权》里指挥若定、睥睨天下的皇太女,是在MAMA颁奖台上光芒万丈、掌控全场的巨星,是生日派对时被调侃也能从容狡黠应对的朋友,是在争议风波中给他发来「莫须有的风雨,吹不散真正的星光」的智者……
她强大、冷静、理智、优雅,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撼动她的内心。即使是面对前男友的分手宣言,她展现的也是平静的坚强,而不是此刻这种……近乎破碎的脆弱。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安予烁流泪。不是为了角色,不是为了剧情,而是为她自己,流下如此恣肆而真实的泪水。
“Annie……”权至龙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心疼,他不假思索地靠近一步,几乎想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花,却又在咫尺之处停住,只是低声问道,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怎么哭了?是……认识那位女士吗?”他眼含询问和不安,看向不远处正焦急安抚女儿的秦然。
安予烁似乎被权至龙的声音唤回了些许神智。
她微微偏头,眸光有些茫然地落到权至龙的脸上,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她缓缓抬起手,含着一星迟疑和难以置信,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湿润的脸颊。
指腹上,那冰凉而真实的湿意,让她全然怔住了。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声音透着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更深的困惑,“我、竟然、会为自己落泪?”
这个认知,比亲眼见证秦然呵护他人更让她感到震撼。
那年,在锦城老宅的庭院里,她目睹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哭到声嘶力竭;又听父亲冷漠地告知「以后跟着爷爷奶奶吧」,从此再也不见。自那以后,她再没为自己掉过一滴泪。
她不是没有眼泪。她会为现实里感人至深的生离死别落泪;会为新闻中遭受苦难的无辜者哭泣;会在演绎角色时投入地痛哭流涕……那些眼泪,是共情,是艺术,是悲悯,唯独不是为她自己。
她早已学会了将那个渴望父母之爱的、受伤的孩童深深地、牢牢地锁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用强大的理智和独立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她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沉睡,甚至已经消失。
直到此刻,这汹涌而出的泪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精心构筑多年的心防。它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地宣告着那个孩子的存在——她从未消失,只是被遗忘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然而,这泪带来的并非崩溃,而是一种奇异的、豁然开朗的解脱。
就像淤塞多年的河道,被突如其来的洪水猛烈冲刷,虽然带来了短暂的混乱和疼痛,却也冲开了所有的淤泥和阻塞,让河水得以重新顺畅地奔流。
她看着指腹上晶莹的泪珠,那里面映着会场迷离的光影,也映着她此刻释然的内心。
原来,承认那份被抛弃的痛,承认那份潜藏的委屈,承认那个五岁的自己依然存在……并不会让她变得软弱。
相反,它像一道被照亮的暗伤,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愈合。
那个在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被父母双双抛弃的幼童,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为自己而流的眼泪,温柔地拥抱了。然后,轻轻地,放下了。
安予烁深吸了一口气。那萦绕在胸口的沉重感,随着这口气的呼出,仿佛真的消散了不少。她眼中的茫然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平静,甚至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不再看秦然,也不再理会赵家兄妹和地上哀嚎的郑绍明。
她转向权至龙,脸上泪痕未干,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甚至比平时更加通透。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他刚才问话的回应,但并未解释更多。
权至龙立刻会意,毫不犹豫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深灰色真丝手帕,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流露出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安予烁接过帕子,柔软的丝质触感裹挟着他掌心的微温。
她没有避讳任何人,就那样坦然地、仔细地,用那方手帕一点点拭去脸颊上所有的湿润。从眼角到下颌,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
擦干最后一痕泪迹,她将手帕折好,并未归还,而是自然地握在了手中。
“Larissa。”她看向一旁忧心忡忡的郑二小姐,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越,“抱歉,今晚先失陪了。”
郑二小姐连忙点头:“Annie,你没事就好,快回去休息吧。”她向安予烁传递的无声关怀充满了理解和支持。
安予烁最后对权至龙,以及不远处也透出关切之情的Bigbang和2ne1成员们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稳定而从容地朝着Grand Ballroom出口走去。
那挺直的脊背和优雅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泪流满面的人只是大家的错觉。
她的离去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
就在她与仍搂着赵婷薇安抚的秦然擦身而过时,秦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个背影……那种感觉……
秦然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和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看向消失在大厅门口的那道身影,眼神有些恍惚和失焦,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眼前溜走,她却抓不住那是什么。
这心悸来得如此突兀又猛烈,像一根尘封多年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精心构筑的遗忘。十几年了。
自从一九九五年那个决绝的秋天,她执意离婚,不顾父亲秦筠重的震怒与反对,不惜与其决裂,也要抛下锦城的一切——包括那个刚满五岁、眉眼酷似安顾的小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并于次年便与温哥华华商赵南再婚,定居异国。
十几年间,她偶尔回港探亲,却从未想过要去看看那个被她留在过去的女儿。一次也没有。
她秦然,从出生便是秦家捧在手心的明珠,父母和兄长无尽的偏疼,养成了她爱憎极端分明的性子——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
当年与安顾情浓时,她可以倾尽所有;感情一旦破裂,便只剩下蚀骨的厌憎,恨屋及乌。那个流着安顾血脉的孩子,在她眼里便成了那段失败婚姻最刺眼的烙印,一个她急于摆脱的、与痛苦记忆紧密相连的存在。
离婚后,她近乎残忍地切断了所有联系,仿佛这样就能彻底地抹去那段过往。她不想看到任何与安顾有关的东西,尤其是那个孩子。
即使后来,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以「Annie An」之名闪耀于全球舞台,成为享誉国际的巨星,秦然也固执地屏蔽了所有关于她的信息。
那个英文名「Annie」,与她记忆中前夫女儿的名字重叠,像一根无形的刺,每每在无意间瞥见相关报道或海报时,都会让她心头一紧,随即便是更深的厌恶和刻意的回避。
她撕碎过印有那张年轻面孔的杂志,更换过播放其影视的频道,像躲避瘟疫般避开所有可能与之相关的场合。
因此,她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被她抛弃的女儿如今的模样。
此刻,回想那女孩的面容,秦然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在心底翻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却布满裂纹的毛玻璃,影影绰绰,触手难及。
“妈咪?妈咪你怎么了?”赵婷薇察觉到母亲的异样,摇了摇她的手臂。
秦然回过神,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没什么……Cecilia,你告诉妈咪,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吓到?”那份深切的关怀,再次将她拉回了现实。
厅里,人们开始低声议论,目光复杂地投向秦然一家。一场风波似乎随着主角的离去而暂时平息,却又似乎埋下了更多难以言说的涟漪。
权至龙站在原地,望着安予烁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被儿女环绕、满脸关切的秦然,眉头紧锁,褐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浓重的怜惜和未解的疑惑。
夜风从敞开的宴会厅大门涌入,带来维港的微凉气息。
安予烁的倩影已融入夜色,没有回头。
那决绝的背影,与秦然恍惚回望的眼神,在时空交错中,构成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
一条名为「过去」与「各自安好」的平行线,在此刻,终于彻底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