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陈晗跪在陈棣的右下手,静静敛眉,丝毫看不出就在昨天,她还被自己父亲当做弃子的样子,让人看了少不得赞上一声,好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孙喜福一边念着圣旨,一边分出心神瞟着下面跪着的陈家众人,心中那个猜测也越来越笃定。
他特意扯高了调子:“东平侯世子陈晗武艺超群,智勇双全,忠心耿耿,勇毅当先,于边疆立下奇功,其诚诚之心,朕甚为感慰,特赐太祖曾持之黑云赤缨枪,望卿不负先祖之风,再创辉煌。”
“东平侯陈棣、东平侯夫人杜氏教子有方,特允陈棣解除禁足,赐封杜氏三品淑人,除国朝惯例,另赐一桶西域美酒、各色香料若干、宝石一箱。”
“钦此——”
宣完旨,孙喜福慢悠悠的将圣旨对半折好,又似笑非笑的看着陈棣陈晗二人:“东平侯,还有世子爷,还不快接旨?”
陈棣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神态恭敬,带着一种“终于解放”的表情接过了圣旨。
他脸上分明是狂喜,但因着“天使面前如见圣人”的规则,又不敢裂开大嘴,只能固定成了一种古怪的,嘴角欲扬不扬的样子,十足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陈晗见状,立刻从侧面绕了上来,一把抓住孙喜福的手。
孙喜福一惊之下竟是没来得及撤手,叫陈晗握了个严严实实。
陈晗满面春风的上下摇了摇紧握的手,同一时间,孙喜福就感觉到了什么被塞进了手心。
他心中一动,脸上的笑意也变得真切起来,陈晗送了东西后便松开了手,笑着说:“公公一道远来,实在辛苦,府中已经备了薄酒,不知公公可否赏脸尝上一尝?”
孙喜福捏了捏递过来的锦囊,发觉扁扁的,摸上去好像空无一物一般,但东平侯府绝不敢这样戏弄圣人身边的“耳边风”们。
他心下一宽,定是银票了,只是不知面额多大,不过看东平侯世子这样懂事的样子,只怕是不少的。
于是孙喜福的脸更笑开了:“诶呦,世子爷当真是客气,只是老奴还要回去伺候圣人,实在不得空啊。”
陈晗目光一闪,继续笑着问:“那是不敢多留公公,那不知您麾下的这些,”她努了努嘴,示意孙喜福身后的一个小内监,“不知这位可有时间赏脸呀?”
孙喜福有些为难,这要是旁人便算了,可这小桂子是自己最喜欢的干儿子,他看了这小子一眼,万一这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打死都没人敢多嘴的,后又看了陈晗一眼。
罢了,收了人家的钱,还总是拒绝人家也不好,太打这些勋贵们的脸,只怕是要被记恨上的。
这陈晗,现在在圣人面前还是有一二薄面的。
权衡好了以后,他就笑着说:“自然,自然,他没甚么事情,不过倒是麻烦世子……”
“不麻烦,不麻烦!”陈晗笑嘻嘻的抢着说。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这个跟在孙喜福身后的小内监格外不一样。
旁的小内监都是一副低着头的样子,生怕别人注意到了他们,但是这个小内监却敢偶尔抬起头,四处瞟几眼,而且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和旁人一样,都是深蓝色的,但他的料子看上去却格外厚实一点,而且阳光打在上面的光泽度也不一样。
衣料更好,动作也更为大胆,陈晗已经可以确定这是孙喜福的心腹了,但就是从他大胆的行为与动作,陈晗又敢断定,他不够聪明。
如果他聪明,便不会将好料子披在外面,叫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特殊,也不会聪明外露,弄得与众人格格不入。
这样有些聪明,但又不太聪明的人,才是她借着酒席之名留下来,打好关系的最好人选,而后面的套情报、下套,也更方便些。
于是,陈晗笑了:“孙公您放心,我东平侯别的不多,就是酒宴多,定能将……”
她的眼睛转到那个小内监身上,摆出了有些犹豫的表情。
孙喜福立刻接着话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我的干儿子,您叫小桂子就好了。”
陈晗会意,立刻惊讶地说:“竟是孙公的干儿子?那必要更好的招待了!”
孙喜福感受到了一股飘飘欲仙之感,到他们这个阶层,别的都无所谓,就是旁人的重视,尤其是称得上权贵的人的重视。
他矜持的笑了一下,对陈晗行了一礼,转而吩咐小桂子道:“你个皮猴,可莫要给世子爷裹乱,倘我知道了,揭你一层皮下来!”
小桂子鬼灵精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闻得此言,立刻下拜道:“儿子不敢。”
陈晗看着立刻打圆场:“诶呦,孙公这是做什么,可是将我陈晗当外人了不是!”
孙喜福妩媚的抛了个白眼过来:“哪里能呢。不过我也该回宫了,圣人还等着我复命呢。”
陈晗立刻正色道:“圣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孙工您快请,可要我挑几匹好马?对了,还请孙公务必替我向圣人转达问候,做臣子的,能不断得圣人垂怜,又是为我风光赐婚,又是为我母亲赐封诰命,我、臣当真是无以为报!”
说着,她的眼中映起一抹泪光,就算是李琰亲自到场,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孙喜福一边感慨,一遍又有点疑惑,这东平侯世子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赤胆忠心至此?
若说是装的,可没人能装得这么好,可若说是做臣子的当真忠心……那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了,本朝以来头一例啊。
罢了罢了,回去将这些都告诉圣人,叫他自己去想去吧。
……
“喝!来,今天,都不醉不归!”
陈晗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姿态豪迈,两颊生红,俨然已是不胜酒力了。
而旁边的陈家亲卫仿佛也被她的豪气感染了,纷纷应和起来。
“彩!必要不醉不归!”
“呵,看小爷今儿必要喝倒你们!”
“就你?再来一杯!”
……吵吵闹闹的声音环绕在大厅内,小桂子一开始还记挂着干爹的嘱托,只是吃些好菜肉,莫要多言也莫要多饮酒,但后来在陈晗与身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酒下,也抹不开脸拒绝了。
几杯酒下肚,就连天地都不知为何物了,更别提何况干爹嘱咐的什么什么话了,
如今大着舌头吐字都不清晰了,还不忘了要酒喝呢。
陈晗冷眼看着厅内的乱象,悄悄挪到了小桂子的身边,装作醉酒后吐露真心话一样,和他诉苦道:“现在看这么多弟兄,多好啊,可是我心里苦啊,兄弟啊,我心里苦啊!当初那多惨啊,当初。”
小桂子果然上钩了:“枕、枕摸了?”
陈晗继续哭诉:“那、那些契丹王八羔子都不是人呐,杀起人来不、不眨眼的!”
小桂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样,表情也变得愤慨起来:“没!没戳!不是人,契丹狗!”
陈晗心中一喜,立刻接着诱导说:“其实,别的也就算了,契丹那和咱、咱是那个,什么血海深仇,要说干仗,咱也不怕他,就是我心里头憋屈啊!”
“那么多好弟兄们,都被卖了啊。”她比划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比划什么,但在空中划两下,就当是自己比划完了当时的情形,“那么多的弟兄,都被叛徒卖了哇。”
小桂子像是听到关键词一般,霎时整个人一惊,喝下去的酒都化作了冷汗,逐渐渗透了他的衣衫。
他眼中光芒一闪一闪的,手中握着的酒碗一动不动,好像僵住了一样。
良久,他不太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和之前一样,醉醺醺的问:“什么?竟有这等事?”
陈晗就像没发现他的异常一样,继续吐苦水:“可、可不,嘛!长公主和我好不容易搞出来那个叛徒了,结果世家那边死命护着他!”
“怎么这样!”小桂子的酒碗愤怒的掼在桌子上。
“对啊!”陈晗也是一拍桌,“而且那些人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指着他们鼻子骂,他们还不、不承认!”
“啊?!”
“就、就是!他们那样还觉着委、委屈呢,后来长公主和我把、把证据拍在脸上,他们脸色比那内鬼还白呢!”
“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陈晗说着说着,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小桂子咽了口唾沫:“哈、哈,太、太好笑了。”
他的眼睛闪着比之前更奇异的光。
之前皇城司收到的消息,是边疆将领们争权夺利,才导致了被人出卖,其实这种操作,大雍上层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当初收到消息,李琰也只是骂了几句,象征性的摔了几个瓶子,闷在书房几天,便就这样算了。
左右死的也是那些大头兵,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正好也能借着这件事情,让世家们出出血,填补一下摇摇欲坠的国库。
李琰的伤心是做给外面看的,但是那几天的心情愉悦,却是只有他们这些行走在宫里宫外的小人物们,恰恰才能切身体会到的。
但听东平侯世子这话,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自家干爹是圣人身边用了十来年的老人,凭着资历,当上了皇城卫的首领,自然自己这个干儿子,也水涨船高,被皇城卫众人吹捧。
而多年的情报工作下来,小桂子的嗅觉已经极是敏锐了,他清晰的察觉到了陈晗话中的古怪处。
什么叫‘觉得委屈’,又是什么叫‘证据拍到脸上,他们的脸色比那内鬼还白’?
世家很害怕自己的人私通外敌吗?
搞笑,真当他们是老鼠胆了?
那为什么,他们会吓白了脸呢?
除非,他们意识到,是有一件捅破了天的大事要发生了。
而这件事情,他们之前或许不知道,也或许知道,但谁在意呢?
只要这件事情,能成为他小桂子向上爬的垫脚石……
那就够了!
他的眼中突然爆出野心的光芒,小桂子也想有一个名字,能被人光明正大的称呼,就像他干爹,今天被东平侯世子尊敬地打招呼一样!
他要爬最高!他要做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