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命

    寒玉望向秦世英,看见了她渐渐暗去的神色。在寒玉的印象里,嫂嫂一直是那个临危不惧,无所不能的保护者。

    而那样无所不能的嫂嫂,此刻竟然束手无策。寒玉不由得心想,恐怕在她们到达之前,嫂嫂就已经无数次尝试过交涉了。

    她自嘲一笑,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谁说虎毒不食子。就算无意纷争,却还是被卷入皇权斗争中。

    寒玉直到今日才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很可笑,什么忍让,什么避其锋芒,换来的却是至亲的戕害,手足的离间。

    与其一忍再忍,苟且偷生,不如去争,去抢,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思虑至此,寒玉上前猛踹了一脚大门,用她平生最威严的声音朗声道:“我乃先皇后哀子元安,速速开门,我要面见父皇。”

    门外的刘尚显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寒玉就这么挑破了自己的身份。门内的秦世英更是一惊,却已来不及劝阻。

    寒玉牵住秦世英,她已做好决定,绝不可能再躲躲藏藏了。

    只要她直面父皇,那矛头便只有她一人。如此一来,至少能保下勇王府。

    “郡主莫不是染了风邪?”门后的声音透露着一股阴邪,“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元安公主了。”

    言语之间满是警告,刘尚在告诫她,天子不允许元安存在,那元安是绝不能死而复生的。

    一切都是定局,昨日的元安是如此,今日的勇王府亦是如此。

    君命如天意。

    可寒玉从来不信天意,她冷笑一声回应道:“我是不是元安,想必天底下最清楚的人就是刘公公你了。”

    “我今日敢挑破这层窗户纸,那便是留有后手。”

    “先皇后敬慎居心,她的孩子却无端出现在王府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若这事传扬出去,恐怕父皇会被天下人唾骂吧?”

    事出突然,寒玉并未来得及布置后手,这话也不过是为了唬住刘尚罢了。

    但寒玉也并非单单是为了拿身份压他,只要刘尚稍不注意松了口,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寒玉是公主,那今日刺客就不能杀她。

    先皇后的骨肉,莫名死了一次已然无法向百姓解释,怎好再死一次?

    这叫天子如何堵住芸芸众生的口。

    可那刘尚宛若成了精般,死活不肯钻入这圈套,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就在几人谈话的间隙,身后传来异响,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

    贼人已经追了上来!

    寒玉粗略扫过一眼,这伙贼子足足有三四十人。

    常年行军打仗的人通常四肢匀称,脚步强健有力。战场上大多使用枪支火药,因此伤常常出现在胸口或大腿处。

    而观这伙贼人个个四肢粗壮却步伐轻盈,裸露的手臂处大多都布满了伤痕。

    四肢粗壮意味着常年苦练拳法腿法。

    步态轻盈则是特意训练的成果,为的是能神鬼不知地潜伏杀人。

    手臂的剑痕说明他们频繁参与近距离的打斗,才会个个在四肢上留下这样的伤痕。

    ……这些人不是军官,是专门领赏金的江湖杀手。

    寒玉一眼看出了问题。

    为了将勇王府赶尽杀绝,真是大手笔。

    这样顶尖的江湖杀手,府中家丁只凭棍棒根本无法应对。刀剑声铮铮,院中原本清丽的牡丹霎时染上了几分艳丽。

    天子派出这样的人来,步步紧逼,是不打算给王府留一丝退路。

    寒玉咬了咬牙,身后是家丁拼尽全力厮杀的声音,身侧是重伤的哥哥,而面前却是巍然不动的大门。

    难道真要葬身于此?

    “刘公公,府中刺客横行,若王府闹出了人命,恐怕你也不好交差吧?”秦世英厉声道。

    厚重的门外却传来刘尚怪异尖细的笑声:“什么刺客?老奴从未见过。”

    “勇王府勾结外敌通敌叛国,府内细作唯恐事情败露,便杀人灭口。”

    “从头到尾都是勇王府咎由自取,不知王妃说的刺客究竟是?”

    秦世英一时被刘尚的话震惊到连连后退,她不曾想到父皇会动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全然不顾皇室的颜面了。

    他一定是疯了。

    寒玉此时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耐心,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门边,似乎穿透这扇门在看向远在深宫里的天子。

    “刘公公替我问问父皇,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还能想起来母后的容颜吗?”

    “他的这个皇位,今日坐得安稳否?”

    不待刘尚答复,寒玉问完便转身离开。父皇应该日日祈祷,好叫他的皇位一辈子安稳。

    若她今日侥幸没有死,日后一定会如蛇蝎一般紧盯着报复的机会,好数以百倍地还给他。

    既然没有生路,就自己闯一条出来。

    她示意家丁抗起荣现撤离,又从地上捡起各种散落的兵器,分发给众人。

    一些侍女们躲在一旁小声啜泣了起来,似乎已经接受了必死的命运。

    寒玉走到她们面前,用高昂的声音令她们抬起头来:“你们有力量,就不要轻易放弃。若不试一试,怎知没有生路?”

    “我不要你们为我搏命,我要你们为自己搏命。”

    “站起来,活下去。”

    哭声渐渐停下,侍女们相互望着,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接过寒玉手里的兵器。

    她们原本以为自己会被主家舍弃,毕竟这个时代里,侍女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但是她们却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眼前的寒玉告诉她们要为自己活。

    原来人生还有这样的选择。

    侍女们的眼里渐渐生出求生的意志,她们举着兵器紧紧地围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坚固的网。

    要活,都要活下去。

    寒玉早已想好了一条逃生的路线,王府内花园众多,最深处的皇家园林有一处围墙毗邻后山。

    那里鲜少有人知道,或许是看守最薄弱之处。

    只是眼下要先杀回去,寒玉强作镇定,指挥着家丁侍女们边撤退边集合。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挣扎着站起,厮杀周而复始,求生的意志生生不息。

    众人在寒玉的指挥下渐渐从偏门撤出,一路向园林去。

    她从未上过战场,也未实践过什么兵法什么军阵,只是凭着脑中残留的记忆麻木地指挥着。

    此时也顾不得章法,只求能越少伤亡越好。

    “想走?没那么容易。”为首的贼子见状命人分头去围堵,两拨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而寒玉这边因为荣现昏迷不醒,即使众人轮番抗着他,也只能如同走路一般行进。

    敌人杀戮的速度越来越快,园中的池子成了一片殷红,那些上一秒鲜活的生命,下一秒就横着、竖着、挂着,出现在园中各地。

    “王妃、小姐,你们快走!”采风采月手持着匕首,她们虽然不曾习武,但此刻却有力地举起武器,努力拖延着贼人前进的脚步。

    她们二人见缝插针,在家丁制约住贼子时奋力刺向他们的心脏,这样的策略令她们数次以弱胜强。

    在这场战争中充满了这样的侍女,她们效仿着采风采月的行动,一个个像真正的战士一般加入到厮杀中。

    这些少女都十分年轻,但又十分勇敢。她们星星点点凝成一股劲,叫漫天星辰都为之逊色。

    她们被规训的双手双脚在此刻被战争敲断了镣铐,让她们迸发出无尽的力量来。

    每个人都在无声地反抗着命运,谁叫他们要小瞧我们呢?

    寒玉的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下,她此刻也无法不落泪,她是被众人托举上来的。她开始想到秦世英之前同她说的,使命。

    她不能因自己的喜好生,更不能因自己的喜好死,她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

    寒玉亲自背着荣现,努力地向前挪动着,绢织的绣鞋此时已破烂不堪。

    她索性脱去鞋,用赤裸的双足在地上用力地踏着,草地掠过她稚嫩的皮肤,提醒着她还活着的感觉。

    脚下蓦地开出大朵的血花,荣现的伤口随着颠簸愈发撕裂了。寒玉似乎能感觉到身上的人越来越轻,越来越抓不住。

    “寒玉......松手吧。”秦世英撇过头,说出口的话染上了哭腔。

    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若执着下去,只会让所有人死在这里。

    “不要,不要......”寒玉疯了一般往前用力地拽着荣现,她不肯放下。

    一定还会有机会的,会有生机的......寒玉喃喃自语。

    啪。

    背上传来一股推力,寒玉被推了个趔趄,荣现倒在了地上。

    寒玉怔怔地回头,刚才那是......

    是哥哥醒了。

    秦世英跪在地上将荣现抱在怀中,脸上是离别时的悲戚,她知道夫妻情分今日要休止了。

    采风采月听见动静吃了一惊,忙折回王妃的身边,二人脸上还淌着不知谁人的血。

    荣现的手抽动了一下,费力地抬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虎符。寒玉四肢一软,跪在地上爬了过去。

    荣现的嘴似乎嗫嚅了一下,寒玉忙俯身侧耳去听,哥哥的声音太微弱了,寒玉只能尽力控制着自己哭泣的声音。

    ......温家军,只听令于你,你要......你要活着......

    荣现睁开了浑浊的双目,他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可还是向上伸着手,触摸到了秦世英的脸。

    他摸到了满脸的泪痕,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乎还想说话,但是已没有力气了。

    他只好用手最后一次触摸着世英的脸,从曾经描过的眉,到嗔怪他时的眼,再到互诉心意的嘴。

    昨日种种浮现心头,回首这一生,竟总是让世英面对着危险。

    他抚摸着世英的面庞,努力想再看看她,可眼前大雾弥漫,他怎么都拨不开。

    秦世英见此情景便知结果了,几番欲说还休,又数度欲语泪先流。可当她抬头看到寒玉的时候,她忽然清醒了。

    “起来,继续走。”秦世英站了起来,一把拖起失声痛哭的寒玉。

    “采风,采月,带公主走。”她撇过头,下着最薄情的命令。

    采风采月擦了眼泪,强行带走了寒玉,她还在挣扎,但哭声已渐行渐远。

    荣现用手肘慢慢支撑着,竟然能坐了起来。

    秦世英支走寒玉,自己却还站在原地未动,她在荣现背后不忍地看着他的一身伤,仿佛不敢相认似的。

    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如今像个耄耋老人一样弓着背。

    秦世英慢慢地蹲下来,轻轻地从背后拥住荣现。

    荣现的眼里落下两行清泪。

    太傻了,什么都没有她活着重要。

    他用力地推了一把世英,该走了。

    秦世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离开。听到她离开的脚步,荣现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这样才好,这样才能活下去。

    “那里有一个!”贼人解决了剩余的家丁,发现了远处的荣现,一伙人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看起来快死了,这个就是勇王吧?”有人掏出画像比对。

    荣现仍然弓着背坐在地上,双目失焦,仿佛一具坐化的干尸。

    “不会有错,留全尸带回去。”贼人举起刀剑,对准了荣现的喉咙。

    荣现忽然暴起,他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抄起身旁的长枪挥舞,一旁的贼子措手不及,被一招刺穿了身体。

    噗呲——

    荣现停止了动作,他缓缓低下头,胸口处赫然出现一柄长剑。

    随着长剑褪去,荣现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

    “还有两个女人,继续追。”

    清晰的声音传入荣现的耳朵,他想站起来,想抓住那杆长枪,可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眼前的黑比黑夜还黑,叫他忽然害怕起来。

    意识渐渐涣散,再一睁眼,他回到了那所深宫中,眼前是母妃年轻的模样。

    “现儿,吃饭了。”她冲荣现招手。

    他向前跑去,穿过无数尔虞我诈的记忆,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母妃面前时,已成了小小的少年郎。

    草地上的荣现,也停止了挣扎,静静地仰着天。

    阿娘,我回来吃饭了。

    远处的秦世英不知怎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可她仅仅停顿了一瞬,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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