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客跟我说过她小时候的事情。一般人很难有很小时候的完整记忆,但她全都记得。她说她小时候还有妈妈和爸爸的时候住在新区工地上的铁皮房,工地是正在规划的地铁,招聘大量建筑工人,一个项目,两个阶层,工地承包工人,地铁输送白领。她妈是工人,她爸也是工人。地铁沿线过去五公里是新区住宅,有公寓楼和别墅区,房地产先手开发部不知多少回合,早早盖起挂着“新区TOD智慧快生活”的销售大楼,一天到晚灯火通明,背后成片的公寓别墅不知道有卖出去多少。她说她爸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可怕的小孩,因为刚来这片那天她们从火车站出来没舍得打车就靠走的去工地,走到别墅区的时候她不走了,硬是盯着那些别墅宅子发愣。爸爸哄了她两下觉得莫名其妙,威胁她不走就把她自己扔这儿了,妈妈蹲下来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看大房子,是羡慕她们住大房子吗?是的话也没有关系,妈妈爸爸会努力让你住上的好不好。她看了妈妈一眼又看了爸爸一眼,最后还是看回了一排一排的大别墅,瘪了瘪嘴说不是,我要让她们全都住不上。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她翻了个白眼说是好事,因为这个她爸一直觉得她嫉妒心特别强特别吓人会把弟弟掐死,所以一直以此为借口不敢跟她妈给她生弟弟。至于为什么说是借口,因为她爸瞒着她和她妈在外面找了个女人生了个弟弟,她不知道就没法掐死弟弟了,这个理由也就成为借口了。我听了之后笑得更开心了,说你这个爸也不知道算怂还是算胆儿大,太可笑了笑得我肚子疼。她站起来从我的零食柜里掏了一瓶养乐多,撕开口伸到我面前,认真地说你是听到这段笑得最开心的人了,你是我的知音,我敬你一杯,你随意。我说养乐多有什么意思,喝点真格的吧,你去过酒吧吗?我带你去。她说好,我们就大晚上出发去了学校附近的酒吧,周客竟然是个三杯倒,她烂醉如泥,我晕头转向,我们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已经坐在床边了,一副农民工进城不小心搞大了肚子不知道上哪去弄堕胎的钱的愁苦样,问我昨晚喝酒开房多少钱要A给我。我说不用了,姐请你的。她愁苦地叹了口气,说等她找个店摇几天奶茶还钱给我。我说真不用了,就看在你醉成那样了技术也还不错的份上。她眉头舒展地叹了口气,说好的我会好好负责的。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兼炮友,又或许可称为恋人的莫名其妙的关系,聊天喝酒床上谈人生样样都有。后来喝得更多也聊得更多,她就很土地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你是在问我有什么理想吗?她居然很期待地点点头。但我真的没有,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除了被家里逼着哄着拉扯着混上这个学校以外都过得稀里糊涂,我有钱,或者说我家有钱,非常有钱,我当然可以安慰自己我有资本稀里糊涂,但我还是稀里糊涂,唯一不糊涂的是我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我从来没有热烈地想做成什么,她这一问搞得我都有点自惭形秽的烦躁了。我想起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她孩提时要让所有人都住不上别墅的豪言壮语,就反问她那你有什么理想。她说我要让所有人都一样没钱,我要毁掉财富本身。我陷入了一种失语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出一句包括我?这下她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包括你。然后我们继续喝酒,喝到她的临界了她才敢问我一句你生气了吗?我说我没有生气,她不信,就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她看,说我真的没有生气。

    我确实没有生气,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当时的心情距离生气远了去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愉悦,一种异常残忍的快感,下作卑劣到我自己都震惊、都恐惧:我不敢承认我对她描述的经济屠杀产生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渴望。我过得如此无知又幸福,我怎么可能想要毁掉这一切。

    幸好她是个三杯倒,这个话题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她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她真是个很好的朋友,除了那个让我窘迫的问题,其它方面我们那不堪入目的三观竟然都命运般契合。她更是个好得过分的炮友,踏实本分、坚守原则、绝不越界,我只需要付每次的酒钱和房费,而她会包圆我的作业,和她相处起来舒服到我都有点想找点罪受了。于是有天喝酒我就没带上她,喝完了之后的环节从固定搭配变成了随机指定,结果就是第二天我变成了那个先醒来的人,无比空虚地坐在一米八大床上凝视着还在睡梦中的女生发愣。然后我起床收拾自己,在那个女生还没醒的时候就离开了酒店,在微信上给她转了房费;然后我回宿舍找周客,告诉她我出轨了。虽然我一直声称我们是朋友兼炮友,但我知道她也接受这个定位,我们默契地无视这某种程度上就是情侣的定义的事实,但我还是用了出轨这个词。她也发现了,所以她问我你是打算让事情看起来严重一点吗?我说可能是吧,sorry。她说我现在相信你那天是真的没有生气了,我问为啥,她说你真的很喜欢毁掉好东西,而且毁得越彻底你就越兴奋。我心里咯噔一下涌上来漫无边际的恐慌,嘴上继续嘴硬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变态吗。她很无语地打开电脑里一份文件指给我看,说你记得这份作业吗?这个老师抓作业特别严格最喜欢上课前十分钟阴阳不交作业的人。当时我又实在太忙脱不开身帮你写你就自己写,但是课也没去上过几节根本写不出来,最后你交了一份写着老娘不写了的半空白文档上去,我打完工回来要帮你补上你还说不用。然后那节课你死活都要去上,早九你居然起床比我还积极,眼睛里都放着光说我倒要看看这老头能骂我骂出什么花来。

    我确实是没想到她证据如此翔实、记忆如此清晰,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给我留,我怀疑我再多说一句她就能从她那个百宝箱一样的脑子里掏出更多匹配的证据一一向我证明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餍足的简直犯贱的矫情得可怕的富二代。所以我听从了我的本能破口大骂,你吹什么想要毁掉财富本身不就是仇富吗,得不到就要毁掉说得好像多高尚多稀罕似的,你缺钱缺疯了啊?哦我忘了你不仅缺钱还缺爱呢,你不是说你小时候还有妈爸吗,之后是没有了?咋了是你爸带着女三儿和宝贝弟弟跑了是吧?是我我也跑啊,那么一丁点儿大就想拉所有人下水了谁不害怕啊,你心理变态就看谁都这样啊,你这不是活该吗。说实话我说完就后悔了,但是我感受到熟悉的快感,和听到她说她要让所有人都一样没钱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快感,甚至更强,因为这是我亲手造成的毁灭。残忍的快感和随着快感而来的恶心让我忍不住闭紧了眼睛,再睁眼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在看我而是在电脑上处理工作,过了几秒钟才发现我已经把眼睛睁开了,问我说完了?爽了吗?

    我都不知道是该更愤恨还是该笑出声还是该求她原谅我了,这太荒唐了,她太荒唐了,我也太荒唐了,所有东西都太荒唐了。接着我就听到她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她说第一我可能确实心理变态,但我从来不觉得我想要的毁灭是正义的,这只是我想做的事,我就要做它,你要称之为嫉妒穷酸拉人下水都随便你。第二你也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知道自己有多享受毁掉事情的感觉,所以我建议你向我学习一下接受自己,骗骗我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第三你待会可能就要求我原谅你了,但我不会的,你只是想要一段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的感情生活,如果我答应原谅你我就会成为这段生活里的另一个主角了,而我说过想让所有人都没钱是认真的,为了实现它我没有精力陪你体验毁灭。她说着站起来去够手机,够到手里就给我转了一笔钱,我低头看了一下发现支付宝入账三千三百一十八块五,她说这是我欠了没A给你的钱,都还给你,咱俩就此别过吧。我也不觉得你有多需要我原谅你,就这么惨痛地散了才会让你十几年后都恋恋不舍地想抠烂又舍不得全抠掉这块痂,你不知道有多希望自己有这么一块痂。

    之后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一年,她甚至还愿意教我写作业,搞得我更开不了口跟她道歉了,就让这段关系这样破败着吧。一年之后毕业了我们就各奔东西了,她考上了研我出了国,再然后她就不知去向,我进了自家公司打工,只是每次看到哪家公司股价崩盘高层动荡就忍不住怀疑是她干的。我知道很荒唐,前因不搭后果的,我有时候也会怀疑那是不是我脑子被酒精泡坏了产生的幻觉,另一个人格也说不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家头上。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就没法这么悠闲地跟你讲她的故事了,哈哈。

    你好像还挺期待的。

    到了那天你会同情我吗?

    你希望我同情你吗?

    希望啊。

    我不会的。你会享受那一天的,你享受一边一事无成一边自怨自艾,哀怨到了极点就自我毁灭,你享受声称自己拼命挣扎但其实只是滑落,然后在对自己的虚伪的恶心里获得卑劣的快感。她说得确实没错,这不就十几年了你还在舔舐这块痂,连这个预言的精准都带给你被讽刺的愉悦。我不会同情你,我的同情也只会让你对自己的狞笑更深一分,你又荒唐又可悲。

    然后她狡黠地提起嘴角笑了一下,我也不确定用狡黠来形容合不合适,反正她就那样笑了一下,然后举起一个装了养乐多的高脚杯对我说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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