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好对夏洛特的印象究竟如何,她不常出现在文森特的社交圈,每次出现时必定端庄得体、嘴角带笑、双手背在身后,像在藏什么。文森特和她关系如何?他们有什么故事从未向外人说起?
本以为这不熟络的关系会随着文森特的死彻底终结,不料她会特意寻求与我见面——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为一个出乎意料的目的。
夏洛特向我们解释:“请原谅我冒用了文森特的名字。单纯以我们的关系,您恐怕不会赴约。而我孤立无援,迫切需要一些帮手助我调查一个隐秘的……事件。”
在法国小镇的咖啡馆,对话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她抛出一个又一个信息,取出一封又一封文件,成功让我如坐针毡。一个诡异的故事在她的叙述中揭开一角。为梳理思路,我将全部信息整理如下。
※※※
时间来到2022年的5月,夏洛特在索邦大学医学院圣医系的第五个学年。
“治愈魔法”曾长期遭基督教会垄断,被解释为上帝赐福羔羊的“神迹”或“圣术”,因此现代圣医教育与宗教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参加这一阶段的圣医文凭考试之前,夏洛特随导师加入了一个带有宗教与慈善色彩的调查研究活动:前往巴黎几家养老院慰问并调查老年人的生活与健康状况。
这同行的调研团队含有如下成员:伊莎贝尔·勒菲弗,团队主导人,也即夏洛特的导师;安托万·马丁,随队的牧师,40年教龄;包括夏洛特·伯德在内的三名年轻学生。
师与生不必多说,自然是在学校朝夕相处的熟人。只有牧师安托万·马丁是教会与学院合作而被派驻进团队中的。夏洛特坦言对他的印象:“一个略微秃顶的男人,慈眉善目,总怀揣一丝悲天悯人的忧郁——我对这类人最为熟悉。”
调研计划持续20天左右,行程涵盖巴黎市的5座不同规格的养老院,既包括市中心豪华的塞夫勒府邸,也包括靠近森林的埃斯佩里德老人服务院。团队将在每座养老院暂住4天,为老人提供服务,同时也展开各项调查。
“起初,行动很顺利。”夏洛特如是说。
养老院早已获知这个名校师生团队的安排,自然是全方面配合。他们顺利在三座养老院度过13天,除了一个男同学因偷懒用微风魔法扫地使几个老人犯了哮喘,被导师臭骂一顿外,没有意外与波折。安托万·马丁牧师更是受到老人们交口称赞,他不愧为一名仁慈的信徒,常引经据典,解疑释结,给了老人们许多安慰。
变化发生在第四座养老院。
松林养老院位于巴黎18区——典型的多民族聚集区,以治安差和红磨坊闻名。时至五月,温暖和熙,养老院靠近一条长长窄窄的沟渠,旁边有柳树一排,摇曳于春光。
院长出门迎接。他是个略显疲惫的中年人,白大褂上甚至沾着番茄酱的污渍。这座养老院显然会成为前几家高级养老院的对照,为研究者们展示居住环境对老人产生的深远影响。
夏洛特在咖啡桌上出示一张照片,向我们展示松林养老院的环境:封闭环形的混凝土建筑,灰漆外墙,东西各有一座附加式楼梯。楼下是一片供休闲活动的开放草坪,零散地摆着几张摇椅。的确是毫不亮眼的设计。
“就在这里,”夏洛特点了点照片上的草坪,“我们一行人穿越石板路走向养老院大门时,马丁牧师遇见了那个奇怪的‘龙虾’。”
必须说明,她不是遇见了一只海产品。
名为玛格丽特·勒克莱尔的老人是养老院最年长的住客之一。她年近百岁,脊背佝偻得厉害,骨骼分明地恨不得刺破皮肤,眼睛因干涩总是布满血丝,养老院的其他人为其取绰号“龙虾”。
那天天气很好,龙虾正在看护的陪伴下晒太阳。注意到这位年迈老人后,安托万·马丁牧师自然产生了敬爱之心。他上前与老人和看护问好:“愿上帝与您同在!”而蜷缩在轮椅上的老人竟对这位牧师产生反应,两人似乎简单地交流了两句。
事后夏洛特曾询问当时在场的看护,后者为难地表示“龙虾”勒克莱尔女士牙齿全部脱落,靠两片嘴唇说话,音量极低——看护其实从未听清过龙虾的声音。
等马丁牧师归来时——夏洛特总是观察一切——脸色有些许莫名的迷惘。几声呼唤才使他回过神来。牧师说这位玛格丽特·勒克莱尔年轻时也是一位神职人员,曾做过修道院修女,后来成为巡游世界的传教士,后在教会安排下进入松林养老院安享晚年。
同样的信仰背景使马丁牧师对龙虾颇为上心。调研团队的其他人并未在意。
第一天,按照先前的安排他们会先参观整座养老院,再由导师指挥学生为老人做身体检查。夏洛特6点早早起来,7点进入食堂,这时习惯早起的老人已落座完毕,公共电视播放早间新闻。
“除了新闻主持人和被假牙咀嚼的面包片,再没有其他发声的东西,”夏洛特抿了口咖啡,“老人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不与彼此交流,不与护工交流。按理说,许多无所事事的老人是很吵闹的。”
她甚至拍了好几张食堂的照片。把它们一一排开,很快我从中发现一个细节:作品均摄于早中晚餐时间,画面里却永远是同一群老人,连座次都与前一天分毫不差。对此夏洛特回复:“您很仔细!是的,并且他们的座位围绕着一个中心点。”
那位置属于龙虾。其他老人围绕她,呈众星拱月的布局。
夏洛特的导师伊莎贝尔·勒菲弗女士和她一样敏感,应当也发现气氛的古怪。她之后亲自询问院长原因。得到的回答是:“这没什么,玛格丽特·勒克莱尔最德高望重,大家都很喜爱她。”
下午即将展开身体检查时,导师临时更改了项目顺序——先做心理检测。
“圣医学”是典型的魔法与科学交叉学科,团队的心理检测与关怀项目不仅是简单的认知测试、问卷调查或心理疏导,还涉及魔法学,这就需要安托万·马丁牧师的帮助。他会在人们自愿的前提下吟诵经文,引导其“忏悔”(倾吐情绪或心结)。这一过程属于关怀项目,较为私密,老人可自主决定是否进行一对一的单独“忏悔”。
显而易见,龙虾就是那个选择一对一的人。一间小会客间成为马丁牧师的“忏悔室”,两人在其中待了将近一小时,时长远超其他老人。等结束对谈,马丁牧师表现得格外愉悦,称尽管两人并不同属于一个教派,但她仍是一位充满智慧的教友。至于对谈具体的细节,因隐私原因被封装进档案袋里。
入夜。夏洛特白天一直在找机会与龙虾面对面,但后者在短暂的活动后很快随护工回房休息。接近午夜十二点,夏洛特避开另一个正酣睡的同住女同学,独自离开客房。
万籁俱寂。松林养老院的入住率不高,让这座不大的建筑显得空旷。大部分医护都下了班,少数值夜班的护工也个个精神不佳,昏昏欲睡。
讲述过程中,夏洛特将自己如何在养老院“潜行”一语带过,但我猜她很可能使用了某种隐匿的法术。半夜出门,还准备号法术,这让她表现出一种极度的敏锐与执着。这位执着的人必定是留心记下了龙虾的门房号,她来到对应的房间,却发现门开着。
“更准确的说法是门虚掩着,”夏洛特补充,“而房间里没有人,龙虾不知去了哪里——我观察四周,好几扇门都是如此。”
福至心灵,夏洛特调转脚步悄悄向食堂前行。还没靠近目的地便发现其中有人,甚至不少。烛光颤动使人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走廊墙壁。再附身靠近,眼前是半夜离开房间的老人们,他们竟然齐聚在食堂里:与白天一样的位次,一样将龙虾簇拥其中。
夏洛特很难理解面前的一幕:那个极度佝偻的老人竟然站了起来,她双手舒展,头颅高昂,胸前挂一长串木制念珠,双唇蠕动口中念念有词,正是教堂布道时的庄严姿势。
莫非是一次深夜布道?
到现在为止夏洛特还只是疑惑,直到她将视线一转,新的发现令她骇异:龙虾面前跪着一个人,像受洗那样低垂着脑袋。竟然是安托万·马丁牧师!
正在这时,气度不凡的龙虾似乎有所察觉,她松垮的眼皮赫然张开。夏洛特屏住呼吸,闪身藏在墙后,当即放弃偷窥,悄悄回到了自己房间。忙活了一天的室友同学仍在酣睡。
夏洛特随导师伊莎贝尔·勒菲弗学习已久,信任她的能力和品格,第二天一早就将其约至养老院角落,告知昨夜的异常一幕。
尽管自己这个学生在养老院流窜的行为让勒菲弗导师很是不满,但她也承认进入松林养老院后马丁牧师便愈发古怪——出神与发呆的频率变高,在对话时数次唐突聊起毫不相干的话题,比如追忆童年往事、念叨不成篇的经文。前一天心理测试的粗略结果也只显示老人普遍存在的孤独倾向,他们的思维与语言并无特别的异常。
导师让夏洛特带其他同学继续身体检测项目,自己去与马丁神父谈谈。
夏洛特自然要奔龙虾而去。一轮血压测量,轮到“龙虾”玛格丽特·勒克莱尔女士时,夏洛特牵起她瘦骨嶙峋的手臂,忽然被后者反手抓住。鹰爪似的五指扣在她的手臂,龙虾咕噜几声:“你不虔诚!”
接下来任凭夏洛特发问,她始终闭口不言。而测量结果只能告诉夏洛特高寿的龙虾血压偏低,平时最好多吃高蛋白。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所有猜想都掩盖在“一切如常”的迷雾中。
“一切如常,连我尊敬的勒菲弗导师也这样说。她与马丁牧师开诚布公地谈话。牧师深切反省,甚至坦然承认自己夜里参与了龙虾的布道。马丁牧师还对这座养老院交口称赞:‘勿怪我入迷。这是一座上帝的建筑,人人都是那么虔诚!’”
入迷,他入迷了。
夏洛特的导师以此为由,让马丁牧师接下来两天多加休息,减少与老人过于密切的来往。她还打算将老人们深夜的“布道”告知院长,以提醒院方加强看护。
这却是一步错误的决定。
“休息”的马丁牧师直接脱离了调研团队的视线,养老院沉默的老人们则愈发躁动,变故就要发生了。
这仅仅是一行人来到松林养老院的第二天,被导师批评一番的夏洛特不再“擅自行动”。晚上她回到房间,和同学在床铺上玩飞行棋。
故事叙述至此,夏洛特的执着程度我们有目共睹,她介绍道:“马丁牧师与另一位男生同住,他的房间就在隔壁。我让那位男同学留心牧师的行动。”
这不困难,医学生擅长熬夜,而夏洛特在同学间人缘不错,找人帮个小忙不算困难。熄灯后她藏在被子里与隔壁同学保持联络。时间又一次过了零点,手机屏幕上却半小时不见对方回复。夏洛特按捺不住,她将耳朵紧贴墙壁,试图捕捉隔壁的动静。
厚实但不怎么隔音的混凝土墙犹如一层冰冷的皮肤,音量的起伏起初并不大,只带有一丝奇异的躁动。夏洛特继续窃听,几乎把耳朵陷进墙壁。鼓膜砰砰震动,她这才听清楚,墙壁那头好像是诵念经文的低语!
她不顾导师的警告,冲到隔壁房间敲起门来。那诵经声更明显了,在静谧深夜格外刺耳。敲门不应,在被惊醒的女同学的帮助下,她们撞开了门。
风吹散两个学生的额发。那位男同学用夸张的姿态匍匐在墙根前,双手合十,以极快的语速诵经:“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马丁神父的床褥还残留余温,但已不见其人。窗户敞开,深绿色窗纱波浪般流动。
“他被催眠了,”夏洛特告诉我们,“我不确定是马丁牧师的手笔,还是……”
她让女同学赶紧通知导师和院长,自己则从窗户追了出去。她基本确定马丁牧师和龙虾那帮人“勾结”在了一起。但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信徒之间的惺惺相惜,那他们可真是会挑时间!
夏洛特的追踪技巧真令我汗颜。无论如何,她循着月光下的小道穿过草坪,穿过养老院的草垛和铁闸门——保安亭的保安也正呼呼大睡。一大片细草被踩得东歪西倒,证明夜间外出的,远远不止马丁牧师一个人。
“我又听到了诵念声……在沟渠旁的柳树那边。”
那群披着白棉布外套的老人们的身影已近在咫尺了,细柳的枝叶中,似乎可以瞥见他们白色的影子。夏洛特轻手轻脚上前,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彻底忘了藏身。
地面铺着一大片白色。
一大群老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他们的脖子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拧着,双目圆睁,赫然失去了生机。
在尸体中央,马丁牧师的背影又一次出现在夏洛特的视野,他蜷身跪地,肩膀颤抖。夏洛特下意识以为他在祈祷,还忍不住喊出这个和蔼的牧师的名字。
他猛地折过头,充血的双眼瀑布般疯狂分泌眼泪。顺着他的手臂看去,那双手并没有握紧十字架——而是死死扣住了龙虾的脖子!
牧师的手臂青筋鼓起,力道大得连铁柱恐怕都能折断。龙虾——玛格丽特·勒克莱尔,眼珠暴起、口吐白沫,已是被掐死了。
话止于此,整个咖啡馆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阿比盖尔左看右看,最后说:“你不问我问了——这是在搞什么?”
夏洛特放下已冷却的咖啡:“耽误二位的时间了,我说了许久,但才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二位听了,可得帮我的忙呀。”
阿比盖尔呵了一声:“你最好不是从三流恐怖杂志里抄了点情节。”
“不,我是认真的。”夏洛特从背包又取出一份密封袋,捏在手中定定看向我们,“如果只是想讲故事,我何不挑个像样的罪案播客?这个秘密必须换得帮助;这个秘密甚至会把二位拖进危险中。”
“伯德小姐,”我盯着她,“您用您哥哥的名义将我们'邀请'来,恐怕不是让我们现场做选择题的。”
这染着火药味的话,却让夏洛特忍不住笑了。她轻拂手里的密封袋,清清嗓子:“那么先回答沃尔夫女士的问题——'这是在搞什么?'——实际上,那是一场集体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