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驸马一家被满门抄斩的前一天,长清公主在东厂外站了一夜。
秋雨刺骨寒冷,打着旋儿往人身上砸。长清公主冻得脸色发白,有小太监过来温声细语地劝她回宫殿休息,她却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东厂大门。
秦风始终没有出现。
那一晚的滂沱大雨漫过了护城河上的拱桥,宫里铺的地砖上都积了深深浅浅的水洼。长清公主站着站着,突然一头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了。
秦风坐在她床前,见她醒了,便把粥碗端过来,准备亲手喂她喝。
长清公主打掉了他递过来的勺子,嗓子沙哑,声音却尖锐又冷硬,道:“秦公公,杨谦呢?”
秦风挑了挑眉,说:“在菜市口呢,已身首分离。”
长清抓着被子的手一紧,喉头一阵腥甜涌上,嘴角微微渗了丝血。
秦风走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公主以后还是住到未央宫吧,我在宫里,也好有个照应。”
长清公主没有答话,直到空气都快要凝固的时候,她才开了口,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秦风说话:“风哥哥,我已经快要不认识你了。”
秦风有片刻的愣怔,却又很快笑了起来,说:“公主说笑了,哪儿有什么风哥哥,在你面前站着的,不过区区一个秦公公罢了。”
第一章
那日之后,长清公主便被软禁在了未央宫里。
未央宫是她自小居住的宫殿,只不过从十三岁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整个宫殿里死寂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虽然秦风每天遣人送来的都是珍馐美馔,可长清公主一日比一日没胃口。她头晕、嗜睡,每天都感觉小腹隐隐作痛。长清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想,这里头大概是有了杨谦的骨血。
这个猜想很快就从秦风那里得到了证实。
某日黄昏,秦风突然造访了未央宫。长清公主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让人把乌黑的药汁摆在了她的面前。
“喝吧。”秦风站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宛如冰冷的修罗。
长清公主猜到了那是什么。她伸手推开了药碗,脸上带着恨意道:“我不喝。”
“你难道还想把这个孽种生下来?”秦风的眼神阴冷道,“你自己喝还是我来灌?”
“我和杨谦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他是孽种?你的孩子才是孽种。”长清公主咬牙切齿地说完,忽然又冷笑道,“哦,我忘了,秦公公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她把“秦公公”三个字咬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秦风果然被她如愿地激怒,冷面都绷不住了。他走上前,用手指紧紧钳住长清的下巴,逼她跟自己对视。
“谋逆罪臣的孩子,不是孽种是什么?长清,我劝你识相一点儿,自己把这药喝了,免得被杨家一门的死人连累。”
“我就不喝!你有本事就让我给杨谦陪葬!”长清丝毫不退让,一双杏眼怒视着他。
“你以为我不敢?!”秦风把手边的茶碗摔得粉碎,道,“我现在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两人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长清看着秦风远去的身影,恨恨地转过了身去。她刚才强打起精神和秦风抗衡,现在既疲倦又虚弱,重又倒回了床榻上。
秦风之前也哄过她喝药,长清迷迷糊糊地想着,那还是在母妃被打入冷宫自缢之后。
在秦风尚未成为东厂的厂公之前,他不过是未央宫里伺候婉妃的一个普通小太监,负责掌管胭脂水粉。平时无事时,也被婉妃派去给长清放风筝。
婉妃虽不及皇后地位高,可在后宫里也算是得宠的了。皇后多年不育,她一进宫就为皇上生下了皇长子,于是青云直上封了妃,随后又生下了长清公主,一时风头无两。
长清公主便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哥哥是太子,母亲是宠妃,谁不羡慕这一帆风顺的人生?
秦风却恰好相反,幼时不过十来岁光景,便被家里卖到皇宫做了太监。他面黄肌瘦,成日里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明明是个普通小太监,婉妃却对他极好,常常给他些赏赐。
长清公主和秦风平素私下里都混在一起玩儿,感情甚好。有人向婉妃说长道短,觉得公主不该和一个小太监这么亲昵。婉妃却什么都没说,还时常看着秦风叹气。
可谁知世事无常,有朝臣参奏婉妃的家族谋反,婉妃因跪求皇上查明真相而被打入冷宫,她心灰意冷选择了自缢。
她临死前,特意叫来了两个孩子,将家传的玉佩给了秦风,嘱咐他好好照顾长清。
长清尚不谙世事,不知道母亲此举的深意,而秦风却紧攥玉佩,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长清看到了悬在横梁上的母亲。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再也不复以往的明艳。
她受到了惊吓,一夜之间发起了高烧,还说起了胡话。冷宫中的母妃亡故,谁还顾得上这个小公主?
这时候,也就只有秦风喂她吃药,帮她拧帕子降温。等她的烧退下去了,人却也一日比一日沉默。秦风还有自己的活要忙,也顾不上天天照看长清,只能在手头的事情忙完了之后,送点儿吃的过去给她。
有一日,秦风送饭过去的时候,看到长清正站在椅子上,对着手里的白绫发愣。他连手里的饭都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飞扑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长清并没有反抗,被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
秦风又气又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长清讷讷地开了口:“我没想吊上去,我只是想母妃了。母妃走了,哥哥不见了,没人理我,没人跟我说话,我想出去找哥哥……”
秦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婉妃母族出了这种事,皇帝自然是直接把大皇子逐出了京城。如今对宫闱里的公主不闻不问,想必也是放任她自生自灭了。
他怜爱地摸了摸长清的鬓发,温柔道:“公主,以后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要是想哥哥了,就把我当成你的哥哥吧。”
长清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犹豫。她看着秦风的脸色有些变了,才开口喊了声“风哥哥”。
秦风微微叹口气,还是应了。他说:“再过一阵儿,等皇上气消了,我就安排你跟他见上一面,毕竟虎毒不食子。”
长清点点头,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第二章
长清被安排去见皇上,已是两个月后了。
恰是中秋时节,宫里的赏月宴办得十分热闹。秦风在皇帝跟前伺候着,忽听得皇上对着旁边的妃子说了句:“今年的月亮不错,婉妃。”
他说完这话之后,席上的人都沉默了。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喘,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秦风就站在皇上跟前,自是把他脸上细微的痛楚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等他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儿,立刻安排了个小太监去喊长清过来。
长清没有新衣服,只穿了件以前的旧袄裙。见了皇上也不太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扯自己的衣袖。
皇上看着长清那张与婉妃酷似的小脸,一句话也未说,脸上的神色却变了又变。站在皇上旁边的秦风立刻给长清使眼色,让她上去跟皇上说几句话。
长清对那场变故仍心有余悸,但在秦风的暗示之下,她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怯怯地喊了声“父皇”。皇上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应了一声。
中秋晚宴之后,长清从冷宫搬进了庆妃的宫里。庆妃和婉妃的关系不冷不热,对长清也没什么感情,只是单纯为了完成皇上的嘱托。
长清却十分知足,比起在冷宫里连饭都吃不上,在庆妃宫里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了。她本是个娇纵的小公主,可在经历这一番劫难后,终是学会了低头。
有人失意,自然有人得意。与失意的长清截然相反的,是正春风得意的秦风。
婉妃倒台后,他却被调进了皇上的宫里。虽然只是做些杂事儿,但也足以令人艳羡了。谁不知道宫里三六九等最是严格,就连皇上宫里的太监都要高人一头呢?
即使这样,秦风还是一有空闲就过去看长清,时不时还带些糕点。长清在这样的照顾中渐渐对秦风生出了依赖之情。她知道,在这宫里,她能依靠的只有秦风了。
这天傍晚,秦风照例揣着两块糕点来找她。长清接过来却只咬了两口,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秦风问。
长清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风哥哥,我想见父皇,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
秦风颇有些为难,皇上虽把长清从冷宫里接了出来,却从未提过她一个字。她这个要求,着实难如登天。但他又不忍见长清失望,只能道:“你放心,我尽量安排。”
见皇上的机会很快来了,半个月之后,皇子们要进行一场书法比试,公主们也可从旁观看。
本来这种事情,并不会有人通知长清,她不过是个可见可不见的女儿。但这次有了秦风的帮助,她便得以跟着大家一道进了书房。
这场比试暗流汹涌,最意气风发的是四皇子,他母妃家族势力强大,有很大可能被立为太子。长清被挤在角落里,好不容易在缝隙中看到了皇上。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已经没了当初跟婉妃在一起时的英朗。
长清看着面上不带一丝表情的皇帝,心里仍抱有奢望:万一父皇把哥哥召回京城,又重新把他立为太子,那自己是不是就能常常看到父皇了呢?这么想着,她又拼命往前面挤了两步。却不知怎的,突然一个踉跄,跌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上还没开口,张公公倒是读懂了他的眼色,先走到了她面前,阴阳怪气道:“您可太不小心了,怎么跌到这里来了?来,咱家扶你起来。”
长清不敢起来,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皇上才开了口:“起来吧,长清。”
张公公伸出手去扶她,她抬头,却看到了张公公腰上的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通体温润,还有光泽流转。长清一看到这块玉,整个人瞬间僵硬了。她颤抖着往秦风的方向看去,秦风却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长清嘴角噙着一丝惨笑,被张公公半拉半推地送了出去。
而三天后,长清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那日早朝上,皇上正式下诏立四皇子为太子,而对大皇子,甚至连一句询问都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