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
此处刚下完一场雨,山谷如上好的绿玉,一洗如碧。谷内幽风浮动,树枝摇曳着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谷寂寥。
据传先古时期,这座山谷是快易攻难守的战略要地,顾名:无衣谷。待到始皇统一十四州,地处岭南靠北的无衣谷才渐渐从各个野心家的视线中淡去,变为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中藏着一个江湖门派。大抵师祖宗一心归隐倦了世俗,没给门派起个响亮的名号,直接非常,唤为无衣派。无衣派历代弟子都要下山历练,而什么时候下山则由师辈决定,历练多长时间根据弟子本人意愿,也根据意愿在历练途中看心情收徒。这导致门派中经常出现抢徒风波,也算是平淡隐士生活中的一点乐趣。
巫一鹤便是此次唯一一个下山弟子,时年二八,算是一字辈最大的弟子。一字辈只有五个娃娃——最小的那个还不到八岁。
母勤子惰,师辈的师辈太过慈爱,包揽一切,养出一批四体不勤文武双全的货色,拿巫一鹤的师祖说:“若不是拿着擀面杖撵,不说一鹤你四个师弟妹,你都不知道在哪!”同样,师父太懒、弟妹年幼,造就一鹤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口诵李杜、剑挥盈筑的手艺,还好师祖们生龙活虎,五六十岁还能挑着两桶水不揣一口气地山上山下跑,大大减轻后勤压力。
故而当巫一鹤下山时,无衣派上下都很不舍。下山前的午饭被生生吃出最后一餐的氛围。
洗了碗,巫一鹤将手上的水擦干,转身一手摸一个师弟师妹的头,对着躺在院中竹椅上的师父轻轻道:“师父,徒弟走了。”
师父巫翡雨没转头,朝他挥挥手,算是知道了。
去时莫相送,归时无人迎。吾辈作隐士,何须仿红尘。幽谷知我逸,郁郁此来钟。
巫一鹤拿起包裹,负剑出了山门。
由于无衣谷地处岭南靠北,山脉连绵,溪流涓涓,虽是一片好景色,奈何地势崎岖不好走,鲜有人至。于是,草木茂盛、枝丫肆虐,几乎无路可走。巫一鹤顿了顿,将师父给的长剑拿了出来,一面探路一面谨慎地下着脚,师祖师父还有师叔教过一个词,便道是打草惊蛇。天晓得什么时候及腰高的草地里会窜出一条花斑的毒蛇。“总不能连山谷都出不去吧”巫一鹤心想:“那得多丢脸呢。”
这时的巫一鹤无疑是极聪明的,但他没想到这及腰高的草地里除了花斑的毒蛇外,还有握弯刀的匪贼;就像他不知道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头除了避世不出的无衣谷外,还有为计所迫的绿林好汉——他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他意识到这茂茂的林子里还有其它人时,他有些微微的惊讶。
他停了下来,全身紧绷,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动静。
树是参天大树,枝桠横斜,将头顶不大的天空切成不甚均匀的几块。光线明明暗暗。
目不可视,唯以耳闻。
风刮过,树叶摩擦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异象。
巫一鹤咽了一口唾沫,又往前迈了一步。或许是听错了呢?
“……哎老大,这冤大头是从山沟沟里钻出来的,指不定比我们还穷呢!”
“那又如何!十天半个月才只发现这一头羊!”
他沉了太久的气,终于把暗处的人炸了出来。声音似是从西南方传过来的。巫一鹤将手移到背后剑柄处。他在考虑到底是出手试刀还是圆滑避险。毕竟这窝匪贼道出了一个事实:他是真的没钱。
在他琢磨之际,又有一个声音传出:“蠢货!他听见了!想不到还是个练家子!啧,看起来还是挺穷的。还一脸讨债样,八成是家里过不下去,给赶出来了!”
巫一鹤一听,又好笑又好气。按时下审美标准,巫一鹤这张脸其实挺好看的,远山眉下一双弯弯笑眼,鼻如悬胆、唇若含丹,一身白衣负剑,端得起君子温雅的名号。只是方才他有些紧张,才把自己绷得面无表情罢了。
他轻轻抬脚,还是一副没有表情,活像讨债的脸,走向发声处。他手里攒着几片嫩叶,几枚细针。
风不知何时停了。
林子里就剩巫一鹤的脚步声。
“诸位,还不出来,留在草里喂蚊子么!”他朗声一笑,足尖轻点,顺势将手里的叶与细针掷出。
那针飞得极快,又造得极小,几乎缩成一道影子,刺入暗处之人的颈子,闷不作声地放倒了几个人。而那几枚飞叶,看似柔软无力,却也携起劲风划破了油皮,让被袭者见了血!
这窝匪贼眼见暴露,纷纷握刀而出,毫不客气地砍向空地中央的巫一鹤。
刀,都是好刀,在暗处也能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带起阵阵劲风,也能刮的人脸生疼。刀现,人也出,绿林好汉们个个肌肉虬节,一身腱子肉撑得棉麻布衣鼓鼓囊囊。巫一鹤看了看暴起之徒,便迅速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地开始讨饶。
“哎呦各位爷!是小的不知事!自小没了爹妈,一身本事全靠村头寡妇丐爷提点一二!如今恰逢各位爷出来练身手,一时头热,不慎碍了各位爷的道,实是对不住啊!”巫一鹤呼天喝地,又是稽首又是作揖,看样子恨不能以头抢地。
而在讨饶的同时,他悄咪咪地观察着。
这些人看似生得壮实,其实内力并不高。攻击路子全靠蛮力撑出的暴戾,并不复杂。八成打得赢。
巫一鹤一边想着,一边调整自己的姿势。
他终是选择了试刀。
而那些匪贼似乎也被刚刚那几片树叶几枚针惹火了,索性想也不想地提刀上前。他们此次出来十八位好汉,被阴倒了八位。还唐唐而立的十位好汉大喝一声,助跑几步,一跃而起!弯刀携劲风劈头盖脸得砸来!巫一鹤微微沉腰,蓄力于足尖,顷刻点地,便后向略出几里!他反手抽出长剑,横剑于胸前,剑身嗡鸣,迫不及待地迎向四把弯刀!金属相撞,其声惊锵!巫一鹤眸底一暗,借着匪贼向上的力腾空而起。他出手,食指中指并起,重重点向匪贼中的一名,他向后一翻,剑也顺势辟向那四人的后颈。
而他到底是有些慢,弯刀划破了他的外衫,甚至部分划入皮肉之间,露出些许红来。密密麻麻的痛使得巫一鹤皱紧了眉头。这是他下山的第一战,他吃到了一点苦头。巫一鹤本就紧绷的神经反复被这痛感刺激着,仿佛一根紧绷得弦被反复拨弄。一时间他的动作便露出了一些破绽。
还清醒着的六个匪贼揪住他的破绽,狞笑一声,挥刀而出。巫一鹤咬咬牙,正准备硬抗下这一刀时,一道剑气弹出!剑气杀伤力极大,掀翻了其中两名壮汉——虽然没有直接将他们掀晕,但好歹让巫一鹤得以喘息。
巫一鹤索兴直接放弃了一板一眼的剑法。他疾步上前,冲至后方,而后从袖子里摸出几枚细针,甩袖间将针弹掷而出。
针,如愿刺入后颈。
巫一鹤站定,摁紧伤口,痛得直抽气。但他还没忘记刚刚帮他的人。显然,恩公也没有忘记他。青涩的袍子在暗色的树干后一闪而过,看不太清。
“不知恩公何许人也?不妨出来,既出手救了在下,又何必遮遮掩掩?”巫一鹤的语气着实不算客气,一副强撑出来的色厉内荏。
林间无人回应。
片刻后,他撑着树,慢慢坐下。
想来恩公此人多半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外冷内热的江湖大侠。巫一鹤暗搓搓地想着,可以搞好关系,让大侠愿意带我飞!
云片玉只不过是路过这个山沟沟,便撞见这等疑似要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在纠结:到底是出手助这劫匪呢还是出手救这单身一人的愣头青呢?这不大是一个好选择的题。帮大汉们,搞不好要被拉入伙,他自由惯了,也看不起这么个小窝匪;帮愣头青,搞不好一起被揍。他盘衡了半天,正准备走人时,他看到了愣头青的脸。是个美人嘿!还是个武功不低的美人!他不禁头脑一热,便留了下来。他当下便决定帮美人。
帮完人,他可没有挥挥衣袖好事不留名的习惯。还在理袖子、颠长袍的当口美人便出声了,一口一个恩公。云片玉只觉被生生叫老了好几岁。
“别别别,可别叫恩公啊!不过看不过这以多欺少的勾当罢了,”云片玉步调缓缓、长袍款款地走了出来,“鄙人姓云名锦,表字片玉。不知少侠作何称呼?”
“巫一鹤。”巫一鹤看呆了,只觉这人桃花眼眼波太深,生得极周正标致,一时反应不过来。人家还没说什么,自己倒脸色微红了,声音也小了下来“……也不是什么少侠,方才拜别师门,下山历练罢了。”
“不是少侠,那便唤你巫公子吧?”云片玉笑道,他将剑围到身后背牢,“先下山吧,这匪贼还不知有多少,左右天快黑了。哪怕巫公子你能百米穿扬也不好使。我去山下的村子,巫公子一起否?”
“一起一起!我是头次下山,若能搭伴而行便是再好不过!。”巫一鹤感觉伤口结疤了,便向云片玉走去。他对云片玉挺有好感,况且有个伴是再好不过了。“云公子若不嫌可否指点一二?”
“嗨!我也头次下山,只比你早一个月罢了,我师从州山。州山琴行,没听说过罢,走走走,边走边说。我说你也要说!”云片玉毫不客气的装起愣头青来,架着巫一鹤便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