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景情况稳定后，季和白天都会在公司忙着工作，晚上才去医院看他。

    周妈会每天定时定点地做好饭菜送来，严格按照医生的嘱托搭配膳食营养，这一段住院的日子过去，季和惊奇地发现晏景的气色居然变好了一点。

    以前晏景吃饭不规律，休息时间也不规律，还有许多事情工作处理。

    现在躺床上的这段时间，季和都没见过他忙工作，空闲时晏景都在那安静地看书。

    “我现在不需要工作，我只要好好修养就行了，毕竟我出了车祸，差点死了。”晏景吃了一口季和递来的葡萄，平静道，“项目效益会不会受损，工作会不会被耽误，跟我有什么关系？”

    季和打量着他：“晏氏股价跌了不少。”

    晏景微笑地对上他的眼睛，声音轻快：“哥哥想问什么就问吧。”

    距离晏景出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他在晏氏担任的角色分量有多重要，在这次晏氏集团股价大跌的现实中就可窥见一二。

    市场固然有它的敏感性和脆弱性，但也正是这种即时迅速的反应，才能让集团内部意识到晏景的缺失会带来多大的损失。

    季和看了他一会，灯光下晏景的眼睛很亮，深褐色的虹膜似乎有着光点，非常漂亮。

    “Fire的幕后支持人是谁你早就知道，还有晏二爷的心思以及晏老爷子的作壁上观。”

    季和在第一次了解Fire这家公司的信息时，就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三点：第一是这家公司的定位，和晏氏集团的核心产业一样，这个本来没什么，没有谁规定只能让晏氏在这个赛道上一家独大。

    但这个信息与季和查到的后面两点一起看就显得不寻常了。

    第二点，这个公司是个名叫晏旭的人创立的，晏姓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季和也不会刻意去联系到晏家，但偏偏这个公司就是跟晏家有关。

    公司发展需要的投资，几乎都有晏氏参与。

    晏景出事后，季和问晏明发生了什么事，但晏明选择让他等晏景告诉他。

    季和看着昏迷不醒的晏景，还是决定自己去查，他一向很有耐心，但前提是不会影响晏景，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是。

    查到的信息不多，但也足够季和推测出个大概。

    晏景点点头，语气带上轻微的嘲弄：“晏二生了个还算有脑子的儿子，本来好好带回去，老爷子肯定会认下来，偏偏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贪一口更大的肉吃。”

    “他想让他儿子和你争股份的继承权？”季和理解不了晏二爷的想法。

    晏二爷年轻时就不学无术，年纪大了后也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晏老爷子看不下去，让晏明把他丢进了集团，安排了一个划水的职位。

    季和知道晏二爷肯定是不甘心的，但他一直不觉得晏二爷有行动的勇气。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争不过，让儿子争？

    “是什么给了他底气？”季和发问。

    晏景高中起就开始接触公司事务，一直都是被当做下一任接班人来培养，这是晏家都知道的事情，而晏景也一直做得很好。

    晏景面容沉静，目光凝视着季和：“哥哥，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但晏家是不会同意的。”

    季和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太过简单的理由，以至于他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季和知道晏景的意思，晏家，晏老爷子，他们认可晏景，也支持晏景，但前提是，晏景会按照传统的步调，正常上学，毕业，结婚，生子。

    偌大的财富，不能没有人继承，至少晏家不允许。

    “可是你有堂兄弟啊？”季和转念一想道。

    晏景不会有孩子，但他那群兄弟姐妹肯定会有下一代的。

    “对于老爷子来说，不喜欢女人的孙子就是个污点。”晏景向季和解释晏老爷子的性格，“他那样的人，也不会百分百相信未来我会心甘情愿地将手中的东西送出去，至少他自己就不愿意将晏氏交给侄子侄女。”

    晏老爷子年轻时风流成性，他理解不了他晏家的种怎么会喜欢男人，也不想理解。

    晏景和他的关系一直都很冷淡。

    “他们怎么知道的？”季和沉思道，“……不，他们怎么确定的？”

    就算从不知名的渠道知道了晏景和他的关系，他们又怎么确定消息的真实性，然后决定放弃晏景呢？

    “晏二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问了爸，我当时情绪不稳，爸帮我瞒过去了，后面老爷子找到我，我直说了。”晏景耸耸肩，脸上是毫不在意的冷淡。

    季和微微扶额，他就知道，肯定还是晏景给了明确的态度。

    “所以，在确定你不会有后代的情况下，晏二爷的那个孩子刚好出现了。”季和继续回归正题，“他很聪明，也很有能力，短短几年就发展出一个优秀的公司，证明他能力卓越，公司还刚好和晏氏产业相通，潜力不输于你。”

    晏景神情冷漠又自然：“那群傻瓜是这样想的。”

    “但其实那个公司的成长一直都有晏氏保驾护航，晏二爷一直都在用晏家的资源供养他。”季和说出自己得知所有信息后的推测，“晏老爷子也是知道的，但他选择观望，看看那个孩子是不是有培养的价值。”

    晏景眼中浮现赞赏和笑意：“哥哥，你真聪明。”

    季和无奈，最后道：“但其实你也都知道，甚至晏二爷的帮助还是你推动的，凭他的能力调不动那么多资源。”

    晏景在其中扮演了一只隐形的手，他推动剧本按照他的想法运行，又抹去了他自己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没有让晏老爷子发现他的身影。

    在晏老爷子看来，他知道那个孩子有晏二爷帮忙，但他觉得晏二能力不足，最终取得如此结果的还是靠那个孩子自身的出色。

    “站得越高，才能摔得越惨。”晏景给季和讲了他没有推测出来的后半段，“那天晚上去老宅，就是晏家准备正式认回晏旭，晏二爷坦白了晏旭的存在，提出先对家族的人宣布，然后再对外宣布，老爷子同意了。”

    “老爷子手里捏着30%的股份，如果是以前，这些股份会转让给我，但他既然同意了召集了整个晏家的人来介绍晏旭，估计是做出选择了。”

    “但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晏旭本人，因为晏二还没有告诉老爷子晏旭和公司的事，他们不知道老爷子其实知道他俩的秘密，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觉得老爷子的同意只是出于不能让晏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晏景说到这，突然扯着嘴角一笑：“其实我给晏旭安排的结局并不是这个样子，但他实在是胆大妄为，自己主动选择了另一个剧本。”

    晏景出发前收到了一条消息，他意外得知，晏旭有让他出事的计划，计划最轻的结果也是要让他卧床不起，没有清醒的意识。

    六年的潜伏太过漫长，其他晏家子弟只要说出名号就能嚣张跋扈，而晏旭却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忍耐普通的生活，在觥筹交错的上流宴会中反复解释他并不是晏氏的晏继而被人冷落对待，明明他也是栖梧桐而生的凤凰，却要对着山鸡笑着说我和你们才是一样的。

    这让一个从知道自己身份后就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备受折磨。

    更何况他受了六年，压抑的忍耐等待迫不及待的爆发，他恨不得立刻成为晏家的晏旭，坐在晏氏里等着其他人主动笑着问好。

    他明明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就成立发展了一家优秀的公司，他天赋卓越，已经足够展示给爷爷看了，晏旭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要他忍，要他等晏景出错。甚至在他即将被认回去的时候，还再三告诫他要和晏景维持表面的良好关系。

    晏景是个同性恋，他不会有后代，触犯了爷爷的忌讳，这不就是最大的错吗？

    直到晏旭坐到了晏家老宅的座位上，从佣人恭谨的态度中深刻体会到他真的成为了晏家人这一刻，他还是不明白，也不甘心。

    而晏景，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只是换了一辆安全系数更高的车。

    暖黄明亮的灯光下，晏家人都围坐在一个巨大的方形餐桌前，晏景看见晏旭对他投来隐忍带着恨意的目光。

    晏景就想，与其赌别人的良心，不如让他来小小地刺激一下，如果成功了，那就将计就计。

    所以在晏老爷子谈起季氏，问起季和回国的事时，晏景慢慢吃下盘子里的最后一口肉，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笑道：“不清楚，五年没见，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坐在他旁边揉着太阳穴缄默不语的晏明微微一怔。

    坐在上位喝着茶的晏老爷子也是一顿：“你和季家那小子不是关系很好吗？”

    晏景淡淡道：“人都是会变的。”

    晏老爷子看着这个性子冷淡的孙子，微微眯眸。

    以前说着非他不可的人，现在却没有感情了吗？

    晏老爷子有没有相信他的话，晏景不关心，他也不是说给晏老爷子听的。

    晏景说了声吃饱了就起身离开，然后漫不经心地发消息要人准备好晏旭公司的违法证据，以及做好万一他出事的安排。

    他觉得他过几天就要出事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借此将晏旭送进监狱，只要他不死，就是赚的。

    一个卓越的天才其实是个自负的草包，还策划犯罪，对比越强，落差越大，来自观众的失望也就越大。

    晏景不会允许有人帮晏旭掩盖证据，他一直都在准备着。

    “但我没想到他一刻都忍不了。”晏景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真的没想失约的。”

    晏景对晏旭让他失约的事耿耿于怀，他就没有对哥哥说到不做到过。

    季和气得猛抓了一把葡萄塞他嘴里：“什么叫不死就是赚？你不痛吗？”

    晏景狼吞虎咽地吞下葡萄，低头认错：“对不起哥哥。”

    幸好葡萄没籽。晏景暗暗想。

    “爸爸知道吗？”

    晏景点头又摇头：“他知道前半段，不知道车祸的事，但是事故前我感觉到了有人跟车，就提前给他报信了。”

    季和问他为什么不求助爸妈。

    晏老爷子在晏家固然代表着权威，但晏明才是如今实际的掌权人，肯定有其他方式让晏老爷子妥协。

    “哥哥，不止晏旭，我也要证明我自己。”晏景的思绪回到了晏明要他离开季和的那天，转眼又拉回现在，“我不能什么都靠别人。”

    晏明也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他只是默然注视着儿子的行动。

    “阿景，你想这个事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担心吗？我也会害怕。”季和放缓了语气，“你的生命很重要，不是可以用来随意押注的。”

    五年过去，晏景变了，也似乎没变。

    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很多，能控制自己对季和的依赖和占有欲。

    但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的晏景。

    季和甚至想看看医生这五年到底做的什么，半会过去，季和慢慢叹了一口气：“你这么想抓住晏氏的权，也是因为我吧？”

    晏明选择让晏景自己跟他说这些事，就说明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家族夺权的事情。

    季和也知道，晏景对那些并不关心。

    晏景关心的是什么呢？答案显然易见。

    一定是会影响到他或者跟他有关的。

    晏景握住季和的手，目光放远，声音清淡：“哥哥，晏家不需要一个生不出孩子的继承人，但我不可能放开你，二选一的选择题，我选哪个都不可以。”

    放开季和，对晏景来说是不可能的事，这个人是他的执念，也是救赎，更是生存的意义。

    但不放开季和，意味着他要失去继承人的身份，以晏景对季和的了解，不管他是否想要这个身份，季和都会或多或少有种“剥夺”的负罪感。

    “那本应该是阿景能拥有的东西，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它。”

    晏景轻轻念出这句话。

    “哥哥，你是个温柔的人，你很爱我，所以你不会去苛责我，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总是担心你会让我失去什么，心疼我已经失去的，但从没有好好看一看，你给了我什么，那是很多很多无可取代的东西。”

    “我们两个都是。”

    这是晏景在无数个思念季和的夜晚明白的真相。

    他们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情，亲情友情也漂浮其中，上辈子，因为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所以充当了对方生命中的很多角色。

    两人对彼此的付出在双方眼里都是不对等的，特别是对上辈子的俞景明而言。

    所以他一边深爱着哥哥，一边又自卑自责，觉得自己一直是拖后腿的存在，导致他不敢去争一份新的感情，这也是他上辈子选择远离哥哥的原因。

    那哥哥呢？晏景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才明白，季和也是怀着相同的心情。

    他为小时候没有保护好小景明自责，为没有给他提供好的生活条件自责，为没有给予一个孩子应有的陪伴自责。

    哥哥爱过我吗？晏景问自己，俞和爱过俞景明吗？

    晏景苦思冥想，觉得哥哥是爱他的，不仅是亲人的爱。

    对于俞和来说，俞景明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存在，就算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也会为了俞景明去让自己爱上他。但怎么可能会一点都没有呢？晏景想。

    他在哥哥的支撑下，有着相对比较完整正常的人生轨迹，但哥哥的大部分时期，孩童、青春期、由少年转变为成年的时刻，都是以他为中心而活着的。

    夜晚里无法入睡的晏景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的衣服，想借此抚平心中泛起的钝痛，尽管徒劳无功。

    他想，哥哥甚至都没有发现他自己的感情，比起自己的感情，哥哥更希望他能过得好。

    而在哥哥眼里，他自己——俞和这个人，没读多少书，和他认为的光彩夺目的俞景明肯定有了界限，所以为了不打扰弟弟，哥哥的警戒心会在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将感情压得更深。

    那个习惯了隐忍坚强的俞和，能表达出的最明显的感情，就是在不懂事的弟弟擅自改了志愿后，低着头轻声问：哥哥不想你离家那么远，哥舍不得你，你还要去吗？

    但他残忍地点头了。

    晏景在真正离开了季和后，才泣不成声地看懂了他哥的感情。

    不会爱的两个小孩都觉得对方比自己重要，但又没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所以一个不敢上前，一个又自卑害怕，就这样错过了。

    晏景不希望再有如此的情况，所以他现在正在告诉季和：“哥哥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我对哥哥也很重要，所以以后，我本该拥有的，我会守住它，我能拥有的，我会争取它，哥哥，以后你不会影响我分毫，如果我失去了某个东西，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想要，好吗？”

    季和不知道刚刚那短短几秒晏景想着什么，但他此刻只是眼眶发热：“好。但是，你不能再不关心你自己了。”

    晏景拥住他，深深闭上眼：“好。”

    在这一刻，晏景才真正将自己的灵魂和季和的灵魂摆在了同一个天平上，此时重量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