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夜晚九点,秦好市第二人民医院。

    除了日夜灯火通明的急诊楼,偌大的医院里只有产房还亮着灯。黑洞洞的建筑并没有因这小小的灯光而变得温暖起来。现在已是十二月末,秦好的风带着北方冬季普遍的料峭刺骨,从大敞的窗口呼啸而入,渗入每个人的骨髓,又平添了几分冷意。

    产房外站着三个男人,一老二少。离着产房最近的那个中年男人约莫三四十岁,身材健硕挺拔,身着一袭黑色西装,自带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质。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出众风采的立体五官上此刻写满了难掩的疲惫,但那布满血丝的眼中仍是闪烁着点点光亮。

    男人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蓝白相间校服的男孩儿。他并没有到少年人抽枝拔节的年纪,个头不算高,一米六左右。男孩的五官还很稚嫩,但眉目间明显可看到那中年男人的影子,完全是复刻版。因为太冷,他用嘴向搓动的双手不断哈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产房门。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那个站在窗边的人——

    那是个清瘦高挑的青年。此时正背靠着墙而立。他身上穿了很少,上身只一件单薄的灰色卫衣,袖子卷到手肘处,下身所着的黑色家居长棉裤勾勒出他瘦长的腿的轮廓。窗外冰冻的风正好向他席卷而来,打在他白皙的脸上,在医院清冷的白炽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

    青年长相白净,五官生的清楚好看,样貌出众但没有出挑得过分。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睛透且亮,眸底影影绰绰映着灯光;鼻梁直挺,微翘起的鼻尖因寒冷显得有些泛红。

    与那中年男人相比而言,他的相貌少了些凌厉和棱角,多了些温软与柔和。

    他并没有看向产房方向,只是低着头,上身前倾,目光直直投向脚上穿的那双白色帆布鞋,似在想些什么,又更像是在发呆。鞋子很旧,早已泛黄的白色布料上面沾染着点点彩色颜料,不规则地分布在白色鞋面上,有些因沾了水而淡晕开,重重叠叠,星星点点。

    青年的手臂自然垂下来,手肘抵墙。他的小臂裸露着,润白的皮肤下几根淡青色静脉血管清晰可见。手指根根修长好看,指甲齐整泛着浅光。他的手指骨节比其他男人的明显要细瘦些,甚至有女子那般的纤细之感。右手的大拇指正来回摩挲着中指内侧,那里有个小小的纹身。

    男孩儿看着青年怔愣一瞬,然后快走几步走到他的身边,把窗户关紧,皱眉道:“常思安,你又犯什么病?这窗户是你开的吧?大半夜穿这么少吹冷风,你可真是有能耐。你不嫌冷,我和爸还冷呢。”

    常思安眼睫微颤,嘴角勾起一抹笑:“只是有点儿犯困,吹吹冷风清醒一下,没想那么多。抱歉。”

    常思齐撇了撇嘴,对自己亲哥的这副说辞不置可否。

    他挨着常思安站好,腰杆笔直没有倚墙,双手环抱胸,目视着前方,听着产房内隐约传来医生们纷杂的脚步声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声,轻轻叹了一口气,温热气息在空中形成一团白气后又散开:“我现在有种感觉,生孩子这十月怀胎的最后一关,对一个女人来说可真是一种甜蜜的痛苦。咱妈今晚受罪了,都进去这么久时间还没个信儿呢。”

    常思安像是身体刚刚解开冻一般,身子动了动。他斜觑一眼身侧的男孩儿。由于身高差距大,他看不到常思齐脸上的表情,入眼一片乌黑的发顶和因为困倦稍有发红的眼梢。

    他今天在学校里和老师练了一天的竞赛,肯定很困了吧。

    常思安心中微动,抬手一把揽过弟弟肩膀,使劲儿拍拍他的手臂,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嗯,小齐说得对。这小兔崽子敢这样欺负咱妈,要是个男孩儿的话咱们哥俩就给他胖揍一顿。”

    常思齐闻言,轻扯一下嘴角,没有接话。身边人身子的冰凉气息传来,他合上眼睛,抬起右手,就像之前妈妈无数次在他们面前祷告时那般,虔诚地在胸口中心位置用颤抖的食指清楚地描画了一个十字架。

    “阿门。”

    产房门口突然从内被人打开,一个护士打扮的女人走了出来,未有丝毫迟疑,笔直向自始至终都纹丝不动的中年男人走去。她声线冷静,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一声:“常总。”常之栋方有舒展的眉梢又拧紧起来,略一点头示意护士长继续讲。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秦好二院都是本市配备最好的医院。人力条件,医院医生医技都很高超:实习医生是各大知名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各科坐镇的主任专家医术精湛乃至全国顶尖。物力条件更不必说,院内各种硬件设备以及整个就诊环境都是没得挑。

    医院走廊两边距离很宽,他们两人与常之栋隔得相当远,父与子间犹如跨越一条银河。加之护士长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所以常思齐就算是竖起耳朵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有些呆滞地望着父亲僵直的背影和戴着口罩眼神淡漠的护士长,抿了抿嘴,看向一旁常思安:“哥,你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常思安一直低着头,拇指轻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有留意,但也没有听清什么具体内容。只好轻轻摇头。

    护士长对常之栋说完一番话,转身欲走回产房时似乎是向他俩这边看了一眼,接着没有停顿大步走了回去。

    走廊又恢复了方才的死寂。“哇——”地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从门内传出,划破深夜一片寂静。但门外三人都没有因此而松口气。

    将近一个小时后,产房上方鲜红的“手术中”亮光啪地熄灭了。产房门被打开,常思安直起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常思齐揉着发红的眼睛紧随其后。

    兄弟俩挨着常之栋站定。五位医生一起走了出来,方才与常之栋讲话的女护士长推着一辆婴儿车,刚刚降临到人世间的小宝宝被被褥裹得严严实实躺在里面,仍在不停地哭。但是——

    “我妈呢?”常思齐视线越过医生们,直向产房内。

    站在最前方的男医生是一位全国顶尖级的老医师,他看了一眼焦急写在脸上的男孩儿,一向平静的眼睛里涌上身为仁医此时都会产生的痛楚之色。他垂下眼,开口:“新生儿性别女,体重六斤二两。但在即将产下婴儿时,产妇情况急转直下,大量出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死,亡。

    两个字从医生口中艰难吐出后,似是两块巨石砸向三个人。常之栋的身子猛然剧烈地左右晃了几下,重重闭上双眼。

    五位医生一齐低下头,深深地鞠下躬去:“请节哀。”

    婴儿的哭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从小床内传出,像是有只小流浪猫在叫。可现在没有人在意。正处在魂魄被抽空般的状态的常思安离婴儿车最近,恍恍惚惚地看向她。一片混沌的脑子像是被胶水灌满一般无法思考,朦胧中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妹妹。

    他的妹妹。小齐的妹妹。

    一旁的常思齐在得知妈妈难产离世的瞬间就下意识握住哥哥的手,力道是那样大,如同抓住了生命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彼此十指越握越紧,常思安也用力回握回去,中指上灰色的“vincent”字样纹身在因用力而发白的皮肤的反衬下更加显眼。两人的胳膊都在颤抖。终于,常思齐沙哑苦涩的呼唤声似是变了调般从嗓子眼挤了出来:“妈……”

    常思安没有回头去看他,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生疼。两只眼盯着婴儿车上的小人儿,牙关咬得那样用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后,两条眼泪终于决堤般同时流下来。泪水滚烫,悄无声息模糊了双眼。

    尖厉的冷风从遥远的地平线呼啸着吹来,像哭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粒子,叮当打在医院的窗上,密密麻麻,急急地如同有鬼在敲。这是秦好今年冬天下的第一场雪。

    秒针无声无息走过今天的最后一圈,时针来到十二点。伴随着忠诚的祝祷声,沉重有力的钟声在无数基督教徒家中准时响起。

    20xx年12月25日,00:00。

    圣诞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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