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声浪不断席卷在耳边。
怒吼、哀嚎相互碰撞着，织成一张大网，紧紧将明无惜缚于其中，好似有一群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围着他指责：
“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你不是修士吗？你的剑呢！”
……
他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睁开了眼睛——
“我吵醒你了吗？”正坐在床边穿衣的段千晖问道。
“没……”
心跳恢复过后，明无惜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知道段千晖又要走了。
果然，段千晖坐到桌旁，抿了口茶水，说道：“我今日要出个远门，可能要过十几日才能回来。”
“哦，路上当心。”明无惜的话语很是公式化。
毕竟来来回回的，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话可说 。
他明白，也许是段千晖实在是忍耐不下去这段婚姻了，才总是不着家。
这倒也方便了明无惜偷偷修炼。
他对段千晖心生愧疚，不过再等等，再等几个月便好，他体内的仙骨，是他最后的希望，他要上仙界。
他并不打算依附于段千晖一辈子。
段千晖则心虚的看了眼妻子，从因为年岁久远而一晃动就掉着木屑的凳子上起身，走出木屋。
明无惜整理好衣衫后，坐上案台边，静默的抄着字帖，想着抄完以后 还要拿去镇上的书局换些文钱。
段千晖在门口踱了两步，案边人蓝白的长衫总是一尘不染，墨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半垂着的眼眸专注的看着纤细手腕下的走笔，显得清冷孤寂。
犹豫过后，段千晖又抬脚进去。
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这是我打猎换的银两……”
明无惜：“我用不着，你带着吧。”
他知道，段千晖他们修炼最是缺资源了。
而他其实早已辟谷，拿钱也没什么用，平时也是随便在段千晖面前吃点东西掩饰一下。
见明无惜拒绝了，段千晖也没说什么，直接撂下银子就走了。
师弟江乘云正在远处等着他。
段千晖拍了拍江乘云的肩：“走吧，去武林盟。”
虽然他们在驱鬼修真方面没什么建树，但当他们发现要是用道术去参与武林盟的比试，简直是易如反掌。
于是没用一年的时间，段千晖就当上了武林盟主，而江乘云则成了左护法。
二人到了武林盟后，江乘云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真打算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啊？我们现在的身份可不同以往，总不能被那个落魄公子吃一辈子吧？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有的是美人过来巴结。”
段千晖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你要让我无情无义休了他？”
“盟主原来在为休妻的事困扰？”南王突然从旁冒出，对着段千晖谄媚的笑着。
“王爷。”段千晖没有正面回答他。
南王爷早就从江乘云的口中得知段千晖有个男妻，但段千晖从来都不主动提起，也从不带那妻子出来见过人。
南王心里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他家正好有成年了的一儿一女，不管这武林盟主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们王府可都有机会。
只要段千晖有了休妻的念头，他就有法子让流言四起，让段千晖不得不从他王府里挑人。
南王眼珠子一瞥：“给他多点好处打点打点就行了，交给本王处理吧，保证给您安排的妥妥当当。”
段千晖沉默了一番，最后点头同意：“好。”
……
寒夜已至，凉风吹着松动的房门，吱呀作响。
明无惜拢了拢身上的衣襟，只轻拉一下，便能轻易裹住他精窄的腰身，却显得腰身以下略带丰腴。
他的头发散乱下来，被风拂动的发丝凌乱相交，在这一处空旷的山林中，孤身的明无惜更为其添了份寂寥。
他转身走进屋内，意念微动，房门便被带上了，再发不出吱呀声响。
自古以来，仙、魔、凡三界分立，仙魔天生便怀有根骨，依靠刻苦修行而翩然于天地，制横于凡界之上。
凡人原本不可修行，明无惜儿时不过是提了一句他想修仙，明府便请仙而来，每位仙族分别拿出自身的一部分仙骨，助他登阶。
但他那所谓的夫君段千晖，却是个没有仙骨也没有魔骨的凡人修士。
他们管这叫“修真”。
以前本没有什么“修真”这一说法的，但不知是何人，开创了个门派，自称天下第一真。
说是让凡人不靠仙骨，皆可成仙。
可那建立门派的修真师祖，在把自己三个徒弟拉扯大后，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其实也不难怪。
有钱人若是碰到鬼怪了，直接花些银两请仙就好了，谁还会找什么籍籍无名的修真者？
所以一开始，段千晖的师父只能带着徒弟们到那些乡野村庄之类的地方驱鬼除魔。
每回也挣不了几个银两。
还有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要养活，搁谁谁能坚持下去？
明无惜虽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那几个花钱请来的“师父”，给的纳戒里还存着几株仙草。
段千晖没了师父，也不过是个还在摸索修炼中的低阶修士，在一次除鬼过程中，身受重伤。
是还在逃亡之中的明无惜救了他。
段千晖醒来后问他，需要怎么报答他。
他却说了一句：“同我成亲，你可以娶我。”
段千晖犹豫良久，答应下来。
明无惜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狭恩图报，但他没有办法，他已经没有什么藏身之所了。
段千晖当时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住处，思索过后，明无惜觉得唯有婚姻能够将他们一直连在一起。
难以分离。
他们之前其实并不是完全不认识，段千晖有来过明无惜的家中帮忙驱鬼。
当时明无惜就已经是二阶修士了，那只小鬼只不过是他自己抓过来的，为的就是能有理由找他们师兄妹三人上门。
明无惜想找一位友人，那位友人驱鬼的方式独具一格，当他听到有这么一个修真门派后，立马就将其联系了起来。
但很可惜，他们三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不过这也在明无惜的意料之内。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他也不会拿出自己仅剩的仙草来救治段千晖。
段千晖到底是不喜欢他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疏离。
明无惜时常也会感到寂寞，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这段婚姻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
“盟主，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啊！”
“刘帮主客气了。”段千晖笑着与一个个走进厅院的侠士打了会儿哈哈。
然后赶紧闪身躲进走廊，他陪笑脸陪的脸都僵了。
突然，宴席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让他本就僵着的脸更加呆滞了
随后他左看右看，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赶紧上前将明无惜拉至角落：“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无惜也是一副明显在状况之外的模样：“是江师弟带我来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宴会是做什么的，还以为是谁家老人的寿宴。
段千晖听的一愣，随后面色带怒：“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盟主，和离仪式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现在大家都等着您呢。”南王又挤着谄笑出现。
“李公傲，谁允许你这么做的！”段千晖气极。
段千晖本以为又不过是普通的宴席罢了，毕竟这南王为了拉拢他们武林盟，也不是一次两次出钱在武林盟没宴了。
李公傲便是南王的大名，他故作疑惑：“啊？不是您说的吗？和离仪式全权交由我负责，放心吧，给前任盟主夫人的赔礼已经准备好了……”
段千晖打断道：“荒唐！和离就和离，哪儿来的什么仪式？”
“盟主？你当上了武林盟主？”明无惜笑了笑，是真心为段千晖感到高兴。
这一笑却刺到了段千晖的眼，愧疚之情迅速从心脏蔓延至喉口，堵的他说不出话来。
明无惜继续问道：“你不做修士了吗？”
段千晖摇摇头：“不……还是要修行的……”
明无惜如同一个知心朋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 “你确定了自己想走到路便好。”
明无惜的这一句话，却让段千晖短暂的清醒了下。
他要走的，是什么路？
最后还是垂眸道：“嗯……”
明无惜点点头： “看来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直接和离吧，别举行什么仪式了。”
段千晖抬头，又对上了明无惜亮晶晶的眸子，萌生了退缩之意。
但事已至此，而且明无惜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南王也在一旁嗫嚅道： “可这宴席都已经设好了……”
两人最终还是被南王推上了宴会中央。
其实也是因为段千晖的犹豫不决，所以才任由南王举行这荒唐的仪式。
武林盟的宴厅中央有座比武台，而现在却成为了他们举行和离仪式的地方。
可一到台上，明无惜面色就不对劲了，他明显的有些局促。
段千晖看出来了，还以为明无惜是想反悔。
南王还在一旁向众人放声说道：“欢迎各位来参加武林盟主与盟主夫人的和离仪式！”
台下哗然一片。
“什么和离仪式？”
“盟主有夫人了？”
“这么是个男的……”
“结亲怎么都没仪式？突然就和离了？”
段千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李公傲给耍了！
他根本没有把自己已有妻子的事情散布出去，也就是说刚刚明明还有挽回的余地的。
可现在和离书与笔墨也已经被侍从送至二人面前，
他们两人站在宴会中央，倍受瞩目。
而那南王世子也站在段千晖的身旁催促道：“落笔吧，千晖。”
“盟主不会是想休妻然后同世子……”
底下已经有人产生误会了，这正是南王想要的效果。
明无惜刚要提笔，台下就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你到底还要缠着段哥哥多久？不要总是拿你帮段哥哥治过伤，就一直要挟他，一个无名小卒，哪里配得上段哥哥？居然还想让段哥哥养你一辈子！”
南王的小女儿李慕雪突然在台下怒气冲冲的喊道。
明无惜听的发愣，他呆呆的看着李慕雪，可那神情却好似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眼眶瞬间红了。
段千晖察觉到了，心上一揪，以为这是明无惜不堪受辱的表现。
南王则假意阻止道： “诶，雪儿，莫要再说了！”
收到新的八卦信息，台下的人又开始哄闹起来。
“什么？原来那盟主夫人之位居然是靠这样的手段得来的？”
“也太卑鄙了吧？”
“若是盟主喜欢男人，我还是支持世子的。”
“就是，世子的出身与性子那都是顶了尖的。”
南王世子清冷卓绝，不与世俗同流，都是人尽皆知的。
王爷则在楼台上噙着笑，只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武林盟主钟情于他家世子，还不惜得为此休妻，那也是灭了一片那些想要以联姻拉拢武林盟主的人的心思。
反正自己现在身强力壮的，若是世子无后，大不了他自己再生一个就是了。
明无惜感觉到浑身不自在，瘦削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轻微颤抖，他右手抓着左手的肘部，呼吸不畅，脸上带有明显的不安。
不是因为段千晖要与他和离的缘故，而是这里人太多了，他害怕被认出来。
更是害怕这些嘈杂的声音，容易让他联想到当初家人被屠杀的场景。
“明公子，这些都是作为补偿你当年救治了我们盟主的报酬。”世子李慕雨挥了下手，丫鬟便盛着一托盘的真金白银来到了明无惜面前。
明无惜瞬间脸色煞白。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姓明？段千晖居然将他的真名告知给了别人？
段千晖明明知道自己家是遭人杀害的，居然还将自己的名姓散播了出去？
明无惜这下彻底慌了，虽然他的仇人不一定知道他一个孩子的名字，但总是保不齐的。
台下的人见他双眼无神，没有动作，还以为他是不愿意和离。
于是纷纷对他喊话。
“别一直赖着我们盟主不放了。”
“如果你想找下家，武林盟也会给你安排……”
“明公子，当年你不过救治了盟主，现在同你在一起三年，又拿出那么多报酬，我们盟主也该还清你的恩了吧？”
明无惜喘了口气：“这些我不要。”
李慕雨问道：“那你要什么？”
明无惜只回答道：“我同意和离。”
“明公子，清高不能当饭吃，你还是收了这些吧。”李慕雪在台下满脸不屑，她只觉得明无惜不过是在段千晖面前假清高罢了。
段千晖也觉得明无惜或许真的是不想同自己和离的，看他面色窘迫，段千晖其实在隐隐等待着，等着明无惜说出不想和离的话来。
他兴许会尊重明无惜的想法吧。
没想到明无惜居然还在硬撑着：“不用，我真不需要。”
台下不知谁人说道：“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拿着那点恩情来要挟盟主？”
明无惜艰难摇头：“并没有，夫妻一场，我只想好聚好散。”
他的脑子好混沌，家人的惨叫与现场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好似不停的在他耳边回荡着。
突然，一阵令人清明的悦耳女声响起：“你们都在干什么？”
明无惜的状况才稍有缓解。
江乘云兴奋的看着出现在屋檐上的青衣女子：“潇潇师妹，你回来了？”
潇潇没有理会他，直接看向段千晖：“大师兄，听说你想休妻？还要另娶新欢？”
段千晖纠正道：“是和离。”
潇潇双手抱臂：“呵，怎么表现的好像他欠了你什么似的。”
李慕雪听了潇潇的话后很是不悦，为段千晖据理力争道：“是他携恩图报在先！”
潇潇依然没有移开审视着段千晖的目光：“他救了你的命，让你当牛做马都不过分！”
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众人沉默了，由于之前南王的刻意误导，他们都以为只不过是盟主不知怎么受了些小伤，才被这位明公子捡了便宜，也没想到居然关乎性命。
潇潇接着说道：“这三年来，他跟着你，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吗？为你洗衣做饭抄书挣文钱，你倒好，直接偷偷当上武林盟主享福了，还让他继续住在破破烂烂的木屋里！”
她也是咋咋呼呼的，稀里哗啦的接着指出这些年来明无惜若是作为一个妻子有多么尽职尽责，唯有段千晖一直拉不下脸来，有意无意的苛待着他。
听潇潇说了一通之后，台下的人也都意识到不对劲了。
合着这武林盟主是想休掉自己的糟糠之妻，另择新欢啊。
潇潇本是最不同意二位师兄掺和武林中的事情，修士就是修士，即使师父的教诲也是除魔卫道，与武林的宗旨差不多，但自从二位师兄站在武林的巅峰，好像一切都变了。
无数的人奉承他们，捧着他们，甚至瞒着明无惜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还一直拦着她，不让她将此事告知明无惜。
她也是那时才彻底对他们二人寒了心。
于是独自外出修行，潜心修炼了大半年。
如今听闻武林盟正设宴，于是便想来偷偷看望二位师兄，没想到居然看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段千晖脸上难得体现出了急促：“我……”
明无惜对潇潇摇了摇头：“潇潇，别说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
虽然他差不多也拿段千晖当亲人看待了，多少有些不舍，但当年都是迫不得已，和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至于段千晖瞒不瞒着他什么，这也无所谓了，毕竟自己也没有对他坦诚相待。
“哼。”潇潇真的是有些替明无惜气不过，但既然明无惜觉得没什么，她也不好多说。
但她还是看不惯自己这两位师兄的作风。
“离就离，这些你不要我要。”说着潇潇就跳下房檐，拿上了丫鬟端上来的那些金银，揣到自己的挎包内。
段千晖见状，正要说些什么，毕竟这些都是李慕雨准备的，也不是他的东西。
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潇潇瞪了眼：“看什么看，给我点零花钱不行？”
李慕雨也在一旁压了下段千晖的手臂，示意段千晖他不在乎这点钱。
段千晖只好对潇潇说道：“行……”
此时，南王又赶紧眼神示意端着笔墨的侍从，让他向明无惜凑近。
明无惜脑子清明后，反应过来，正提起笔就要在和离书上签字。
但因为刚才有些心智不稳，手脚发冷的症状还未消散，有些不听使唤。
笔身没有紧紧被明无惜攥在手上，而是一个不慎，跌落在了和离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