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驴子已经很老了,两担杂货垒在它的背上,像两座高山。货郎牵着绳索的一端,另一端系着它的性命。
他们三个,驴,货郎,和货郎的小儿子,顺着贯穿集市的土路一路向前。土路从前大概是一条石板路,历经数百年间断断续续的战火的洗礼,如今只剩些碎石零落地洒在道上,表面依稀可见被磨平的纹路,证明这座城镇曾经难以想象的繁荣。
即使是当下的光景,到底是东洲的城镇。尽管比不上中洲兴盛,比起去年沦陷,如今为邪道驱使的丁氏王朝掌控的西洲,和妖魔肆虐的北洲,还称得上好地方。
他们三个一样向前,却不往同一条道去。驴和货郎要沿来路翻越两个山头,去另一座规模稍小的镇上换些东西,歇息一晚,再寻下一座城镇。然而大约是人各有命的缘故,这七岁稚童却因身具灵根,便要从此断绝凡间因果,远离父母,从脚下的泥地一跃而起,到苍茫茫天边,飘渺云雾深处的仙庭里学天上的本领。
土路两边林林错错搭着些商铺,卖杂货的,卖小吃的,杂耍艺人和手艺人干着各自手上的活。农民的儿女在田埂上奔跑,他们的儿女在街巷中奔跑。清晨,仙人们来收弟子的时候,被均匀安放在镇上各屋子里的家庭,和周围村镇闻讯而来的人群都涌至街口,千百张面孔堆放在一个圆圈里,千百双眼睛望着,等待命运判决。现在他们都已回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或者走在回去的路上。
那孩子牵着父亲的手,一双黑眼睛只对着道路两边。一架高高的木推车上,牵丝傀儡戏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一个竹人在那里一抬手,一投足,如同活人般舞蹈。轻薄的彩色布料缀着一串绿豆大小的铜铃,打着旋儿在竹人的眉眼间飘舞,一会儿又垂落在脚边,发出一连串脆响。另一个蓝衣竹人代他咿咿呀呀地唱赞词。
货郎让他牵驴,自己去客栈里讨水。他应,眼睛却没移开过。
“明日你便不能再看这些了,儿啊,你有成仙的命。”货郎说。
货郎走进客栈,看见方才讲过一轮的说书人代掌柜坐在柜台前,慢慢饮着茶水,听他要,也为他斟了一杯。一喝,凉的。
说书人在货郎喝茶时细细看他:“还要向你贺喜,阁下想必就是那位拜入蓬莱仙宗门下小童的父亲。”
货郎有些尴尬地应了,他一张嘴只懂得招徕与讲价,哪应对过这种情景。
说书人向门外张望几眼,微微一笑,寒暄道:“怎么还牵着这种老驴?”
此地按惯例,修士以五百两银子替有天资的孩童断尘缘,算来是一笔巨款。
“多年养在我家,不忍将它卖给肉铺。”
“先生贵姓?”
“先生什么,我就是一个货郎……姓林,西边百里外林家村的。”他说着,面上却有喜意。
说书人故作不觉,把话头往他儿子身上引道:“令郎天资卓越,令人羡艳。不瞒林兄弟说,因这些孩子,我给这些老家伙说了一上午的仙家传说,到现在才喝上茶水。这些个粗汉子也想有慧根呢。”
一桌上几个脚夫在一旁搭腔,客栈哄闹起来。
东扯西拉半晌,货郎对说书人说:“我平日里看这孩子,确实是个有慧根的。今日之前,倘若有人告知我那堆儿女中有这等天分的,那必然是他。但他的性子过于执拗,我实在担心……
“因而,想买些值钱的物件与他傍身。我听说他们修士常争斗,即便得罪了人,走错了路,也能用银钱起家,回到凡俗里做个富家翁——仙人总不会瞧得上这些凡物。这是他命好,我们一辈子庸碌,也见不到仙庭模样——先生是这里人,可否指点一二?”
货郎说着,却被客栈外间一个坐着吃肉饮酒的独行大汉一口打断。“照你的说法,有什么生意好做,能挣他个五百两?你不如求祖坟冒两回烟,再生个好儿子当掉;他不如去勾引仙家的良女,生他个十个八个,去买个官老爷当。什么东西!不求斩尽邪魔,成天盘算什么富家翁,难道那时候你还有命享福不成?难道能斩妖除魔的仙人还差你这点银钱?你也知道真正的仙人瞧不上这些东西。怪不得天天向仙人磕头,向皇帝磕头,向祖宗磕头。膝盖长在地上,难道是别人的错么?”
这一段话把货郎气得说不出话来,说书人忙在中间说和。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位兄台,喝你的酒吧,又不是你儿子有灵根。”
大汉根本不能被人拦住,仍旧瞪眼道:“那有什么,我又没说假话!别说你儿子还没有成仙,你要是有那本事,把那些鼻孔看人的仙人叫来斩了我,我的脑袋送你了又怎样?就算他瞧得上你,你舍得给到二百五十两吗?你敢不敢给你儿子二百五十两?”
说书人叹气:“又不是邪修士,谁要你的脑袋?不嫌晦气么?”
“不理他,给你看,”他进里间取出一只漆黑发亮的木盒,掀开盒盖,揭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绸布包,露出一块翠滴滴的牌形玉佩,不似伪物,“是去年东洲逃难来的富商典当的岫玉玉佩。玉是美玉,生于宝山好水之间,所谓‘乾坤精物’,不外如是,可惜落到了这艰难世道上。但这玉能借你儿子的光赴仙庭一遭,是玉的幸事。它虽然比不得仙家宝物,在人间也算是极难得的。要我说,本是见过圣贤书的人,知道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卖玉。然而隔间那家关门的商铺原是间当铺,东家与我有几分交情,他做倒了店,把些物件托给我寄卖。原是九十七两白银收来,你给一百两白银拿去罢了。”
他说着什么“君子”“灵物”把这块玉一寸一寸地品评一番。货郎先是被价格吓得目瞪口呆,后来才定了神去细瞧。
他用粗笨的手指抚摸着,只觉它润得像溪中的幼鱼,让人心生欢喜。货郎想起儿子第一次捉鱼时,一尾鲫鱼从儿子手中滑走。儿子气得直追,可是活人哪追得上入水游鱼?
说到底,人还是图个念想。
大汉又插嘴:“这个世道,一块凡玉还想卖上百两银子?金子做的玩意才卖的好呢。老林,你听他在那里胡吹。”
“你又在这里插嘴。”说书人无奈道。
他们好一番议价,货郎这时展露了他的口才,那看热闹的大汉又两边相帮,最终定价八十两。
外面的傀儡戏也演完,货郎把儿子带到店里暂歇。驴子受了客人们替掌柜作下的应许,卸了货物系在后院。
他们围上去看神仙童子,只觉得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实在平常,难道是眼睛比寻常人黑些的缘故?独让他得了仙缘。
说书人卖出玉佩,心情畅快,喝了几口酒,强要为众人说一段璇玑仙君的传奇。
他说:“他们敢白纸黑字的写出来,我怎么不敢讲?”
众人劝不住他,也便由他去了。
说是仙君的故事,其实就是换了角儿的英雄救美。“美”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凡人青年,英雄则是璇玑仙君。
起因是一邪修潜入青年居住的村庄,青年发现后想方设法引来这位在凡人中素有声名的仙君。一同诛邪的时光里,青年在仙君的引导下成为修士,同时被她本人深深折服,自愿做了她的麾下随从。
为何不让璇玑仙君的故事传世?传闻这位女仙君在二十年前的正邪大战里,不满仙盟中道貌岸然的同僚利用凡人血祭阵法,将之当场格杀。自知不容于正道联军,璇玑仙君索性叛出仙盟,带领自己的人手游荡在战场上猎杀邪修。数月后,正邪两道竟然联手,将她与一系弟子随从尽数围杀在一座荒山上。
若故事是真实的,璇玑仙人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位随从,恐怕当时与璇玑仙君死在一处的,便有这么一位曾经的青年。
说书人讲得酣畅,一群好事者对孩子也讲得酣畅。他说完一段,转头发现这孩子以黝黑的眼睛极愤懑地瞪视他眼中的人世:“哪有这般道理,哪能这么卑鄙,他们未免太恶,太恶!”
他莞尔,捋捋山羊胡子,点头道:“的确有些慧根,更难得的是品性尚未染上俗尘,还怀着天生的善心。”
小孩亦点头:“多谢你。”
客栈一圈竖着耳朵听的客人纷纷笑起来。
“血是不得不流的,仙人要是能将天理昭昭宣示天下,我们又岂会落到这般境地?他们把我们当做纯良的刍狗。你知道什么是刍狗,草扎的畜生!他们要得道,他们要飞升,他们要杀尽天下邪魔,要明日天下太他们的平,哪管得着你今晚睡不睡得安稳?也许有几个还怀着仁义,他仗一把三尺七寸的青锋,他悬一只济世活人的玉壶,又哪能把千千万万的恶人杀尽,哪能救得了千千万万的可怜人?再者,他杀了人,就不许别人来杀他吗?传说终究是传说,你若终究放不下我等草民,当在正道上闯出名堂,切勿生乱。须知一切祸事,皆从乱起。草民只要睡得着觉,哪管膝盖对着的是好人恶人?没了膝盖,他们最多哭两声,骂两句;没了铺盖,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话说回来,天底下谁又不是这样呢?”
大汉嚼着鸡腿,插嘴道:“你这死脑筋,莫要害他。什么好恶正乱,信它的人早躺在地底下,坟头草都要有你高了。
“小孩,你听我讲:你要么比你的对手有本领,要么比你的对手勇敢,要么脑筋转的比你的对手快。这样,你才能胜利,你才能活着。不过,咱这小草民要胜到最后,还是要下苦功才行。凡人之间厮杀,手里都是朴刀竹枪一类,仙人打架也就是刮风打雷罢了。你要比他们更擅长刮风打雷。”
说书人长叹一口气:“确实如此。方才我那些话,你便当做一缕拂过的风,风吹来,你听听;风吹走,你忘记。若果真相信,你在仙之一道上,恕我多言,倒不如那些蠢人走得顺畅。
“纵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听一听我们这些闲人的胡言乱语。”
酒足饭饱后,货郎结了银钱,与众人一一道别,最后牵上儿子的手,心中五味杂陈只化作一声叹息。挥别是山林,流云与风声,正午的日光将天地照得敞亮,回望城口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山岳间。
他不敢如来时一般在林雾中赶路,只拣大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