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这个海城数一数二的健身房内，凌晨两点，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

    一个狭小的办公室内，烟雾缭绕，身形微壮的刘强翘着二郎腿垫在面前的桌上，夹着烟吞云吐雾。

    何方看了一眼那条烟的牌子，抵他一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但他已经拖了三个月的工资没有发了，刘强是他的老板，就是刘强拖欠了他三个月的工资。

    他前后看看，确定健身房内人已经走完，走进办公室关起了门，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板，前三个月工资我不要了，求求您，就发这一个月的” 。

    何方模样清淡，二十二岁的年纪，眼神沧桑，疲惫，空洞，没有灵魂，麻木充斥着他，浑身上下，浸入骨骼，融入肺腑，碎入血肉。

    他像腐烂的，滋生在暗处的，虫。

    刘强眯着眼抽着烟，好似没有听到何方的话，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多次，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何方见状，无奈咬了咬牙，闭着眼下跪，“老板，真的是我母亲住院，急需要钱，只要发了我这个月的工资，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资，我都可以不要”，他跪着向前一步一步挪去，挪得离何强越来越近。

    刘强终于不耐烦地睁了眼，“小何啊，不是我说，咱们现在啊有点困难，这工资也不是故意拖欠你不发的”。

    跪在地上的人知道站着的人在说谎，可他没有办法反驳。这几个月健身房赚了多少，他都看在眼里。他是学历不高，但他不傻，他是农村出身，但他出来到处找口饭吃这些年，见的事情也不少了。

    他一直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工作，如果不是这次家里真的急需用钱，他也不会下跪求刘强的。

    “老板，只要发了这个月的两千块，下个月的工资，下下个月，我真的都可以不要”，抓住刘强的那双手上有很多茧，还有很多伤口。

    这是何方之前到处打工留下的，还有去年冬天老是泡在冷水里得了冻疮一直好不了留下的疤痕，很多，很显眼。

    刘强瞥了他一眼，这个人，他有印象。当时招工的时候只有这个人是最年轻的，钱要的最少，那有什么好纠结的，当场直接敲定要了这个人。

    他最近很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眼里有很多红血丝，眼袋明显，但身上的衣服却整洁干净。

    刘强懒得开口，“人啊，真是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好谁贱命谁高贵，有时候赚不到钱要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

    他真是见够了这些人摇尾乞怜，只为芝麻大点的工资，就可以随便下跪，随意乞讨，就是社会的蛀虫。

    站起来身来，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灰，“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已经是老板了，别老是跪啊跪的，真是没有一点骨气”。

    戏谑，嘲讽，蔑视，高高在上，这是何方在这里工作以后每天都会受到的事情，那又怎样呢，他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刘强蹲下，和他齐平，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拍着他的脸，侮辱性明显，“所以我说啊，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应该躺在臭水沟里”，啐了一口痰，“省得出来惹人烦”。

    “钱，没有，这班，你也可以不上！”，恶狠狠的，轻飘飘的语气。

    起身，哼着歌，慢悠悠朝门口走去。

    何方紧紧抓着洗得包浆的衣摆，手背青筋暴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桌上昂贵的烟灰缸从何方手中滑落，刘强倒地。

    “砰”的一声一直回荡在何方心头，砸向刘强的声音，久久在他心头回响，这口钟，不会停。

    又是“砰”的一声，将何方从杀人回忆中拉回现实，宋楚平猛地一拍桌子，“就在你杀了刘强之后，后转移尸体，抛尸在荒郊的垃圾场”。

    “你特意挑周六，人流量多的一天，后有避开垃圾场附近的摄像头”，“你虽然计划得不错，可百密一疏，这样，只能拖延时间”。

    审讯室内，除了宋楚平说话的声音之外，一片沉寂。

    白炽灯下，何方没有任何惊慌失措被发现的神色，他就那样静默着。

    宋楚平见他不开口，脸色冷了冷，语气强硬，“你不承认，按照我们目前搜集的证据，你依旧……”。

    “警官——”，他开了口，带着死气。

    “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工资而已，两千块的工资”，他定定看向宋楚平，眼里没有恐惧。

    “为了两千块你就杀人！”，宋楚平怒不可揭。

    他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上最近一直加班，火气自然而然就上来了。

    “两千块，是啊，只为了两千块”，喃喃自语中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在老家，那日瓢泼大雨，父亲在矿场出了事。

    黑心老板卷钱跑路，父亲死在矿道里，他一个人，死在地下最深处，混着废墟，泥灰。

    他记得，父亲曾经同他说过，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死的时候不安心，放心不下他。

    没有尸体，就着衣物给下了墓，每年祭拜，去的都是那个矿场。

    隔着山，父亲就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日子原本就艰难，父亲走后，更艰难，母亲带着他辗转过活，寄人篱下。

    他知道没钱的日子是什么样，会挨饿，会吃不饱。

    抬起眼，“警官，你有连续饿过好几天吃不饱的时候吗？”。

    他知道对面这些，这群人，是没有挨过饿的，也不知道一个人差点饿死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们不懂，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会只为了两千块杀人。

    “只”，多讽刺啊。

    宋楚平微愣，何方自顾自话，“我有，但是即便再难，我都没有想过抢想过偷，只想凭借自己的双手”。

    “那天，刘强说，我们这样的人就该去死，挣不到钱是我们活该”。

    是他不够努力，是他生来有罪，所以他活该挨饿，活该被欠工资，活该任人辱骂。

    审讯室外的周承生透过玻璃看着何方，手指微攥，眼里仿若有一谭漩涡，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