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问得紧,江月明却愈发不肯细言。
燕戎生急得脱了鞋袜,抱着酒坛上了软榻,将江月明手中的酒盏斟满,“快讲快讲。”
“我的好长生,这事情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稀罕?”江月明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燕戎生则笑吟吟道:“无他,本将军只想知道你平素过得跟和尚似的清汤寡水,面对美人在侧如何做的柳下惠?”
江月明:“……”
瞧她那一副得意神色,江月明黑着脸将酒盏放在手旁的茶几上,正欲说她没个正形,这时燕戎生一手托着下巴道:
“教本将军来猜一猜……一定是宰辅大人白日里不肯收面首,但那底下的官儿见你看上了眼……等这天黑你抱着雪球就寝,一翻被角……”
“长生,你——”
江月明打翻了手旁酒盏,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你看你看,我还没说完便急了,定是教本将军给猜到了。”
江月明抬手就要去捂她的嘴:“小燕将军慎言,你再多说两句,江某的清白可要被说的一点儿不剩了。”
燕戎生抱着个酒坛,又故意啧了一声道:“哎,就是不知那藏在宰辅大人榻上的美娇男相貌如何,身材如何……”
“比着裴行之……又如何啊?”
只听“哐啷”一声响动,榻上的茶几被撞翻了。
燕戎生一个旋身便下了榻,好整以暇地又坐回桌前,拎起酒坛灌了一口。
“你可别告诉本将军你一点不知道,人家费尽心思将人送到榻上了,你竟一眼都没看?”
“再说……本将军离京满打满算三年,出京的时候见你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三年过去了……你不会还是和他……”
燕戎生面上精彩,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碰都没碰过他罢?”
“燕长生,”江月明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与她急,“你这都……哎,我和他……江月明会那般轻佻么?”
“那就是……没……”
“燕长生!”
燕戎生知趣地喝了口酒。
江月明揉了揉脸,一时也不知该反驳些什么,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出家当和尚的潜质。
燕戎生知自己一猜一个准儿,又道:“军中都言江宰辅雷厉风行,能教前任宰辅拖上两三月都送不到边疆的万斗粮车如今一月内便悉数送到,且损耗不逾一成,怎得碰到自己的事情就这般效率?”
“若是本将军看上的人,哪里和你似的拖上三五年,三日之内本将军就要把他里外拿下,保准治得他服服帖帖的。”
江月明摇头叹息,连连说道:“小燕将军向来英明神武,这一点上江某认输。”
她这人就是这样的坏毛病。做起政事毫不拖泥带水,丁是丁卯是卯,即使是面对青州积压了七八年的陈年旧案,她夙夜不眠只用了两个月的功夫便上下处理得清清楚楚。
一本奏折上达天听,该赏则赏,该罚则罚。
可一碰到与身边之人牵扯甚深之事,她就多少有几分逃避现实的怯懦,不然如今也不至于被革了职。
“他的事你是当真理不明白,还是不想知道,能教你这狐狸拖这么久?”燕戎生忽地发问。
“他的事很简单,长生。”江月明敛目道。
“江某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木头疙瘩,他在我身边多年我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可我出嫁过一次,我知道那深宅后院里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我爹爹与我保证,我嫁给李家保了家族脸面利益,他日后定会寻个由头把这婚事给退了,接我回家以后便招赘。但我不愿要别人弃之如敝履的东西,也不想在那个吃人窟里多待上一天,我怕他们会用下作手段逼我与他圆房……”
燕戎生犹豫着问道:“可,江伯伯那样算无遗策的人难道未想到这一层么?”
江月明未答她的话,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长生,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秋日,我们俩约定午后登高看山,纵马巡猎么?”
“当然,”燕戎生冷哼一声,“那次你可把本将军晾了两个时辰,不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江月明向来信守承诺,但那次她失约了。
也是唯一一次,没有任何缘由的失约。
那日午后,燕戎生嘴里叼着根草,躺在一颗老银杏树的粗大枝杈上,直等到太阳西斜时分,身子都要躺僵的时候,江月明才匆匆骑着马来。
她带着壶好酒与她赔罪,却对原因闭口不谈,如今她主动提起此事,燕戎生自是要问个明白。
“所以,你那日为何爽约?”
江月明转而又问:“平日燕伯父与人议事时,你会做什么?”
燕戎生不知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但她身子向后一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神色潇洒:
“那自是躲得远远的,听他们说话勾心斗角也忒无趣。我在自己院中不是练武那便是泡茶读书咯,困意上来那便睡上一觉,快活畅意。”
江月明瞧着她惬意无比的姿势,眼中划过一道极轻的笑,却是半日不答话。
“怎的了?”
燕戎生觉得她似是有几分落寞。
此时江月明却轻轻开口,像是自言自语,“那这便是了。”
“是什么啊?”
这云里雾里的答话令燕戎生颇是着急。
江月明从桌上拾起一枚琉璃珠子举在眼前,桌上的亮光恰好映在苍色的琉璃珠里,折射出的明亮光芒照在她的半张脸旁上。
她缓道:“而我需得……坐在屏风之后,听我爹爹同他们议事。我可以不写诗词策论,可以去纵马翘课,但不可不学怎么处理事务,不可以听不懂旁人的弦外之音……”
“我那日失约也正是因此,那场议事拖到了午后,于是我便迟了。”
江月明已然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便坐在堂中的屏风后听事,但她却清楚地记得一切的开始是一颗糖果。
幼时不懂,只知在屏风后坐上一会儿便能有糖吃。可随着她逐渐长大,心中怨言丛生。
读的是光明磊落圣贤书,听的却是言语谈话间的机锋算计。她不懂为何往常亲切和蔼的爹爹在这件事上如此严肃,稍有倦怠便免不了责罚。
如今,她却懂了。
宰相的位子没这么好坐,秦王的位子也没见好坐多少。
尤其她还是个女子,更容易教人看轻了去。
江昭是想教她在这个吃人的名利场中活下来,便更加严格地把她当秦王的继任者来培养。
杀伐决断,小不忍则乱大谋。
“可是……我爹爹也许忘记了,我到底是个女儿家。”
说到此处,江月明便有几分怅惘。燕戎生忙去安慰她,拿了帕子便要给她擦眼泪。
江月明则倚墙而坐,笑着将她的帕子塞了回去。
“好长生,江某哪有恁般容易哭,事情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早已释然,知爹爹当时那么做也是身不由己。”
旁人瞧着秦王府堂皇煊赫,却甚少有人曾想至秦王府也不过是圣上安在云门州的棋子。
两虎相争,作壁上观。
可江月明未与燕戎生道明,而是转了话题。
“爹爹后来也问过我喜不喜欢裴行之,若实在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便教他入赘秦王府。可当时年少,金榜题名,只觉人生天高海阔,根本不愿与人结亲。”
说到此处,她笑容粲然,抬袖斟酒,姿容风流洒脱,仿佛又是那年的翩翩红衣状元郎。
“但如今啊我做了宰辅,每每看着他时,有些当初能说的话却再不能说出口了,而他……应也一样。他不愿说,我也不想逼迫于他。”
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着,一年又一年。两人一同送走几轮寒凉冬雪,又迎来无数次的山花烂漫。
“有他伴在身边也挺好的。”
但或许……早该与他一刀两断。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
都笑那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有时却都甘心做那扑火的飞蛾。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又该如何自处。
*
燕戎生带着醉意醺然的江月明回府时,已快过人定时分。街上巡夜宵禁的守卫瞧见是相府车驾,赶忙施礼让行。
裴安在相府门口背着手踱来步去,不时抬眼看一下天色,瞧见夜色黑沉沉的,便不禁皱眉。
“怎如此久了还未回来,不应该啊……我也只比……”
他正心中盘算时间,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抬眼一瞧,便看见青伯驾着马车回来了。
车前挂着的那盏灯笼摇摇晃晃,朱樱色的流苏坠子摇曳中泛着银光。
他赶忙去迎,却见青伯一撩车帘,三郎抱着江月明走下了车。
江月明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双手环着那人的脖颈蜷在怀中,已然是醉得不省人事,似乎睡了过去。
裴安离得老远便能闻到二人身上的酒气,见状心中就是一急,以往哪里见过她醉得这般厉害,伸手便想将人接在怀中。
三郎稍一转身避了过去,瞥他一眼,“我的人,你动什么?”
裴安缩回手,“好好,我不动她。但……她身子骨不好,你总需教她把醒酒汤喝了再睡罢。”
三郎冲他扬眉冷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亏你还去风月场,竟不知有时大醉一场反而在治心病上有奇效。”
这话噎得裴安哑口无言,这时醉在怀中的人忽地一动,笑着拍拍三郎肩膀,迷糊间应道:
“……然也。”
裴安轻叹一声,并没有领着燕戎生去江月明的卧房,而是绕道穿过亭廊去了听风堂。
这处种满四时花草的屋舍是往日江月明惯来读书写字的地方,她有时看书倦了,便不回卧房,留宿在此处。
如今冬雪初落,这院子里便能瞧到盛开的梅花。
燕戎生闻见梅香,忽地问走在前面的裴安道:“你怎得带她来这儿,不回她的卧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