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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八百遍

    裴安一见燕戎生那豪气干云的架势,立刻便从榻上跳了下来拦她,“不行便教我来,莫要强迫她。”

    燕戎生瞥他一眼,知江月明这喝醉酒便缠人的坏毛病是谁惯的了,便道:

    “她还没怎么着呢,你慌什么?”

    “我……她是我家大人,我自是紧张她。”

    “只是如此么?”

    燕戎生松开江月明,任她松劲儿扶在案上,她又把碗也放在矮几上,向裴安冷哼一声:

    “你若真是紧张她,便不会不知一句‘慧极必伤’。她这人面上轻松淡然,有时爱与人玩笑,实际心思深沉细腻,想十分能说出两三分便是不错。如今她处在官场,想说出口的便更少了。”

    “你还偏要与她兜圈猜谜,也不瞧瞧秦王爷离世后,她身旁还有几个是能让她说真话的?她就是没别的病,整日闷在心里也要闷坏了。你既是担心她,就应该多与她坦诚地说说话,也教她的思虑少一些。”

    裴安闻言,沉默良久,缓缓才道:“此事是我之过……往后,不会了。”

    燕戎生还想再多说两句,替江月明把气给撒出去,却眼神忽地一扫,竟瞥见案上的白瓷碗里干干净净,里头的醒酒汤喝的一滴不盛。

    再看江月明,却见她已不知何时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燕戎生晃了她两下,见这人再无反应,只是笑着嘟囔了两句含糊不清的醉话。

    “这狐狸,到底醉没醉啊……”

    *

    第二日清晨,江月明醒来时便嗅到一阵浓郁扑鼻的梅香。

    她四周一瞧便发现不远处的木桌上,一大束红梅正在素净的瓷瓶中怒然绽放。

    再一瞧这房中装潢陈设,厚重的落地书柜里叠满书卷典籍,墙上挂着的字画映着透过雕花窗棂的清光,临窗的那张楠木书桌上,挂在笔架上的毛笔正巧照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她原是宿在了听风堂里。

    听风八百遍,才知是人间。

    她睡在此处倒也不稀奇。有时她在宴席上饮了酒回府,每每醒来时便会在这处院落。

    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觉这心中畅快无比,像卸下千斤重担一身轻似的。

    可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隐约只记得她昨日与燕戎生大醉一场,后来的发生事情却半点记不得了,连自己怎么走出的清风楼都想不起来。

    也不知这打心底的痛快是哪来的,不会做了什么丢人现眼但还挺解气的事情罢……

    “昨夜,昨夜……”

    闭着眼想了半晌这脑海中也空空如也。

    “江某从来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断不会如此不堪……”她安慰自己道。

    “对了,长生呢?”

    她将床上的被子翻了过去,却不见人影。再向窗边的榻上一瞧,也是空空荡荡。

    想来是昨夜回府时,裴安也在场,她便不好与自己一同留宿听风堂。

    正想着,她换好床边摆好的衣物,将长发用了支花钗挽好便出了门。

    这一早起来,刚一开门便瞧见昨夜又落了雪。

    裴安正站在院中一树红梅下,半倚着梅树,抬首瞧着枝头盛开的梅花。

    红梅白雪,他淡漠的眼眉也染出几分艳色来。

    听见门扉响动,裴安收回目光向这边投来一眼。一见是江月明,眼中闪过几丝诧异,“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江月明关了门,轻哼一声,“江某向来是早起的鸟儿,怎会总做睡到日上三竿的懒猫儿?”

    她走至裴安身侧,将他打量一番,问他道:“倒是你这么早来我院子里作甚,站在这儿多久啦?”

    “刚来罢了,路过想进来瞧瞧看你是否醒了。”

    江月明听罢便笑,将落在他肩头的几朵梅花瓣轻轻拂去,“这花瓣落在身上你都浑然不知,还敢道你是刚来?说罢是什么事这么早便来寻我?”

    “我就知什么事都瞒不过我家大人。”裴安与她笑道。

    他站的离江月明近了些:“安隐,你可否给我一个时辰,教我把所有事情与你解释清楚?”

    “你等等。”

    江月明一抬手,先眯着眼瞧了瞧东边冒出来的太阳,又在树上抓了把新雪。

    嗯,是凉的………

    她没做梦。

    她先是涌过一阵惊喜,接着便又闪过若隐若无的担忧。

    裴安见她不语,便当她答应,当即便牵起她的衣袖要同她回屋里去。

    “诶,等等!”

    江月明拉住了他的胳膊,将她的衣袖从他手中扯了回来。

    “怎么了?”

    江月明一笼袖子,收回纷杂思绪,故意发难:

    “我苦苦追问你不语,缘何你今日开口要同我讲,我便要巴巴地上赶着听?你现在愿说,我还不愿听了呢……我要找三郎去了。”

    裴安还想再留她,“安隐……”

    “哎呀登徒子,这会儿我心里烦的很,你莫要再扯江某的袖子。”

    “那,那我带你去骑马散心可好?”

    江月明一瞧这落了大雪,一派银装素裹的院子,她仔细盯瞧裴安片晌,觉这人是不是今早哪条神经搭错了线。

    她干笑两声:“这寒冬腊月的,江某做甚要陪你出去骑马?你武艺高强一身本事,自是不怕冷,但江某还怕冷呢。”

    “那明年春日,我带你去田野走马赏花如何?”

    “若是都不成,到时……一同打个马球可好……”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江月明见他不依不饶,这衣袖扯在他手里也收不回来,叹了口气,也实是想不通为何今早他就和骑马杠上了,三句话不离骑马。

    睇他一眼,江月明道:“你说什么胡话呢裴行之,你如果想要江某的命便直说,给个痛快。如今江某骑个快马都要颠散架了,还能打马球啊?”

    “只是走一走也好,我想让你觉得自在快活些。”

    江月明但又见他说的认真,思绪转的飞快,但此时似是有几分尴尬,便扯了个笑,

    “我挺自在快活的,不劳你担心。”

    说罢她从树梢上摘下一朵红梅放在了他的肩头。

    “走了,我去找三郎了。至于你要说的事情……看本相心情。”

    “安……”

    裴安欲言又止,想再找些借口同她多待上一会儿,可那人已然脚下开溜,瞧着她的背影像落荒而逃了似的。

    他将肩上那朵红梅收在掌中。黄蕊红瓣,清凌凌地带着雪水珠子,清透又明艳。

    方才那几个问题问的……确实有些傻气。但也不知怎地,他一急便就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江月明曾经是会打马球的,而且玩儿的很好。

    昨夜他与那三郎一同将她安顿好后,想到江月明与他在一处时性子与往日不同,更为活泼生动,便正好借机与他聊起了江月明。

    “她当真会打马球么?”

    “当真?”那三郎呛声,“你对她大抵还是不够了解,她这人玩儿什么都学的飞快,打马球甚至还能从我手底下抢球,抬杆一打就入了球门,准头嘛……还不错。除了玩儿投壶差的离谱,其他什么射箭,捶丸,叶子戏,耍起来个个是行家里手。”

    “到了秋高气爽时,书院里比赛登高纵马,她驾着马便冲,有时跑得比本公子还快呢。”

    ……

    裴安听了许久,终是叹声道:“这些我只偶尔听她提过两句,也不曾细说,我更是从未亲自见过……”

    有的便只当是她夸下海口,说来的玩笑。

    那时江月明已然出了万安书院,他所见到的江月明便是一个整日穿着素袍,牵着毛驴的游医道士。

    她种花种菜,听雨读书,养着一只白色细犬,还有一只河边捡来的胆小草龟,身上的银子最多时也就十两不到,但却活的慵懒洒脱,与快马场上纵马飞驰的锦袍少年毫不搭界。

    而后来那个风雪夜里,她受了寒邪,落下寒疾的毛病,几次发作折腾下来,身子骨便大不如前。

    他忍不住去想那般恣意昂扬的江月明会是个什么样子。

    倾耳听着三郎的描述,似是恍惚间便看到身着毬衣的江月明正飞骑在一匹鬃毛烈烈的白马上,左右快马围追堵截,她却瞅准机会抢过木球抬杆一击,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下便正中球门。

    万众喝彩声中,意气风发的少女收了球杖扛在肩上,志得意满地扬起下巴。

    裴安瞧着掌心的梅花,喃喃自语:“是我去的迟了,我应再快一些的……再快一些的……”

    倘他那日能再快一些,她如今是不是还能自在地纵马山间,弯弓射猎,也不必心里烦闷便借酒消愁。

    可这世上最痛的是——没有如果。

    *

    江月明去寻燕戎生的路上先碰见了匆匆赶来通报的门童。

    垂髫小童裹着鹅黄交领短衫,眉间点着朱砂花钿,一瞧是江月明驻足在桥廊下看雪,便施施然行礼。

    “大人,宫里的中官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要找大人商议。我说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恐怕如今还睡着,便先请中官在府上用过早膳,免教他好等。”

    “知道了,”江月明道,“你回去传话莫要与他说我已醒了,只说我还睡着。”

    那门童应了声“是”便离去了。

    江月明回身朝一旁的春桃问道:“昨夜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传来?”

    春桃摇了摇头。

    “云门州那边声势如何?”

    “都依照主子吩咐做的,当地百姓都盼着朝廷能彻查占田案,这两日朝廷应是会有结果。晓哥儿那边已暗中着手查伪造田契的事了。

    江月明长舒一口气,端详着手中的暖炉,道:“好生叮嘱三郎,莫教他在府中乱走,待在澄怀轩等我便是。”

    “等等,安隐。”一道清朗的声音穿了过来。

    江月明抬眸一瞧,裴安正从亭廊那头朝这处走了过来。

    “我有个消息,不如听听?”他神秘道。

    “嗯。”江月明侧首。

    裴安凑近两步,道:“今早早朝圣上已有将案子交于东宫主审,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协助查办的意思。若是此时大人再添把火,这事情应就成了。”

    正如那晚裴安掷出投矢时,两人所猜测的那样。

    两人相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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