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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1 章

    接连交叉的斧戟封堵住了她的去路。

    秦锦姝娇柔的身躯一次次倒在利刃震慑之下,又一次次振作着重新爬起慌忙择路。

    眼前,玄色的衣衫代替了自兵刃上射出的冷光,那是太仆寺的众仆正和仆生要将她带走。她被逼得紧了,殷红的血沿着指甲楔进皮肉的缝隙辗转滴落。秦锦姝拼尽力气推开了众人,不过是那些人不敢过于难为她而已。

    挣不脱,跑不掉。人越聚越多,她好似一只受了惊的幼兽一般被人群围在了中心。

    绝望无助之下,惊呼哀泣原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本能,而自她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彻底将她推进了万恶的深渊。

    嘶哑邪魅极尽恐怖。秦锦姝始终无法接受和相信,这般罪恶的声音居然源于她自己的喉咙。

    她无从解释,更加没有机会解释。仓惶间滑落了面纱,日光之下,原本美到令人窒息的一张脸已然自下颚起枯败溃烂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

    “……”

    泪水再也盛蓄不下,大颗大颗的砸湿了她胸前的衣衫。茫然四顾,她在人群中不停地寻找着。收敛了声音,空余一对颤抖中扭曲狰狞的双唇。口型中她想艰难表达的应该是一个名字,或者,是一个称呼。

    是了。王兄。

    那是她在世间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亲人。此时的秦锦姝多么渴望于某一个回首的瞬间,她的王兄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直到她的后背真的抵上了一个人。

    身影交错。秦锦姝的身后,慢慢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太仆大人霍纤入的脸。

    薄暮。灯火。会仙台。

    秦锦姝被四名仆生抬进了黑底红漆的桃木箱里,雕花镂空的箱盖上还能看得见她奋力挣扎鲜血淋漓的手指。霍纤入口中默念有词,随即执手结咒,一道金色的符篆赫然压在了箱盖之上。

    霍纤入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背影中的那双手渐渐隐没在周边无数双或唏嘘或漠然的视线里。

    长长的通道被初掩下来的夜色消磨了尽头。王城之内毫无征兆的陷入了一片末世般的死寂,一串极轻的脚步声被这片死寂映衬得愈发阴森诡谲,犹若一道道催命的谶语。

    霍纤入只身一人在甬道上走着,仅有的月光仿佛全部集结在了她的这张脸上。微微勾起的唇边算是没有辜负这一弯下玄月的偏爱。

    只此一笑,笑得阴翳桀黠直至令人不寒而栗。定眼细观,就在她的脸上,若隐若现地游浮出了另一张面孔。

    霍浅出。

    云洲太仆重绣云纹的朝服之下,掩盖的竟是一幕李代桃僵的戏码以及由此而牵动的令人发指肇祸深重的罪恶。

    还有哪里不对。

    还有。

    就在这条四壁萧然的甬路上,除了霍浅出和受她灵力所控的真正太仆霍纤入之外,分明还有第三个人的灵力信息。

    就是那个人。风惊幔曾经在霍纤入的眼中见到过的,那个她直至此刻依然没能得见其真身的人。

    萧萧马鸣骤然刺破王城内的沉寂,无数灯火霎时间将会仙台耀得恍若白昼,似是于夜色中央划开了一处燃烧着的缺口。

    一个身影飞速的下马踏阶,朝着会仙台中央的方向疾驰而去。木盖旋开,里面却再也寻不到郡主秦锦姝,唯有那一袭红色的流仙裙浸在一抔腥红浓稠的血水里,两厢焦灼难辨分明。

    踉跄倒地,悲愤交加。王世子秦恭璇的眼底宛如被方才映入的血色染红。他挣扎着起身,目眦欲裂的凝视着闻讯赶来的侍从宫人和一众亲贵近臣。

    那些人就在他的身侧默默地静立着,近到触手可及,又远得似是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沟渠。

    一言不发,那些人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王世子,如神龛上供奉的泥塑人偶般形容板滞目光冷漠。

    那或许是,处死了一只妖孽后的冷漠。

    是不是一定要这般的冷漠。

    王世子的一颗心彻底坠落至寒潭谷底。愤怒气恨渐渐在他的眼中杳然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悲茫的底色。

    薄唇轻启,秦恭璇幽幽的讲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若非此际会仙台上死一般的静寂,寻常的行路之声甚至都能将其掩盖。

    众人还是听清了的,不然也不会于顷刻之间失了神色现尽恐慌亲手将呆滞冷漠的保护色通通打破。

    然而,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突现的恐慌还远不止于此。

    会仙台上的地面伴随着脚下的剧烈摇晃瞬间裂出了丑陋的纹理,若树木的枝杈般朝着一个方向伸展蔓延。所有人尚未及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巨响已自百里之外隆隆传来。正是脚下裂痕延展的方向。

    人群中即刻一片哗然。

    于世代居于云洲的子民而言,如天雷般振聋发聩的巨响不难判断,声音的来源正是他们奉为神祗的亘古冰山。山体一旦崩裂倒塌,海水狂袭倒灌,整片云洲大陆都将被一片汪洋吞噬殆尽。

    这一次,众人的眼里再见不到分毫冷漠。事已关己,没有人能够做得到隔岸观火。此刻,他们的内心一定充斥着惶恐怨怼甚至指责,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将这些情绪宣泄至该变故的源头。

    秦恭璇讲出的那句话,是一句诅咒。

    如果王庭没有错杀郡主,或者秦锦姝确为妖邪,方才讲出的诅咒便不会应验。而今,所有的是非论断都已经太迟了。

    轰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众人齐齐跪地,朝着冰川的方向祈求祝祷。除了一个人。

    秦恭璇眼内的惊悸错愕应该没有人能够读懂。即便有,大抵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的意外和惊诧不弱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远比跪地不起的那些人还要强烈得多。否则,他也不会这般沉溺于自己构建的内心世界里无法自拔。

    在他清朗的眼底星辰里,映入了冰川融化,照进了海水侵吞绿林漫过城镇,影现着无数子民流离失所疲于奔命最终以身藏海。

    没有任何言语及词汇能够形容他所见景况之哀怨惨烈。秦恭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着一记摇头,一滴清泪自他的面颊滑落,掷地有声。

    “扑通。”

    身边跪拜祈求的众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一直为他们所拥戴敬重不日即将承继父位的王世子,同时也是亲口讲出那句令云洲陷入永世沉沦诅咒的王世子,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唯一一个倒地不醒的人。

    东方见白,人群散去,只有头顶上空的阴霾依然沉吟汇聚消之不尽。此际的王城犹似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以疫病之名暂且阻断了同外界的一切音讯往来。

    昨日之日,如果仅仅是一场虚惊的噩梦该有多好。唯有间或传来的隆隆之音提醒着每一个人那一句末世诅咒存在的事实。

    一滴水滴,仿佛孤身在为会仙台伤心不已,静默地留在台的中央一夜未曾干涸。不知过了多久,那滴水滴被人用一片叶片小心翼翼地取走了。几经辗转,最后落进一只墨绿色状如荷叶的青瓷水器里。

    三支清香,余烟袅袅。

    龛前之人见不到身姿形容,只得见捻香敬奉的那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还有,右手拇指上的那枚标志云洲太仆令身份的紫玉扳指。

    王城外百里之地的冰川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了。百姓不知此情形因何而起,但天降异相危及一洲之命数已是不争的事实且尽人皆知。一时间,街头巷末宅院田地,百姓们人心惶惶奔走相告。

    仅仅两日之期,海平面已经明显升高,许多村民匆匆搬离了原本的家园以求暂时的安稳。冰川不固,海水肆虐之势渐起,眼见一场浩劫很快便会席卷云洲大地。

    如若诅咒真的应验,许多事情便没有发生的机会了。一如今日之山河稳固四海生平,一如风惊幔能够切实的走进这桩被沉封了许久的旧梦里。

    这中间,必然有一个明晰的分界点。虽不知同解除诅咒究竟有无渊源,但可以肯定的是,自王城内传出的那一声婴孩啼哭定然有其存在的特殊意义。

    随后,已然展露凶相的海水渐渐退去了,冰川雪山矗立岿然再也没有出现崩裂的迹象和不时传来的令人闻之惊心的异响。

    时值冬初,骤降的气温于云洲而言却是别样的温暖。初雪散落,澄莹高洁,逐风而起的样子像极了欢呼雀跃喜极而泣的万民。一切仿若都是其原有的样子,什么都不曾变过。

    梦境的最末,终于切换至了这一场惊天逆转的根源。就在那盏青瓷水器的旁边,一张精巧可爱的古藤摇床中,躺着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

    婴儿面若粉团肌如白瓷,双眼微合安静得很。略一转头,灵动俏皮之态惹得人无限疼爱。还有,眼角边一颗极小的泪痣缀于粉白的面颊旁显得醒目异常。

    难怪。璃幻竟有如此之身世,那可不得像敬神一般供着嘛,光是供着都怕怠慢了。

    任凭霍浅出如何操控霍纤入的身神犯下诸般罪恶,但璃幻是她无论怎样都不敢疏忽轻慢的。她一生看重身份名利地位王权,但这一切都需根植在云洲的土壤之上而非一片废墟。

    霍浅出于弥留癫狂之际曾经讲过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可以破除那个诅咒的,我可以。

    如若省了她的这句话,风惊幔或许还要在分辨究竟是谁收走了会仙台中水滴一事上纠结片刻。

    原来,霍浅出早已将答案告诉自己了。她到底不是云洲命定的太仆,不仅品性德行不配,她更加没有能力破除诅咒造福云洲万民,此事也成为羁绊了其一生的阴影死生无法释怀。

    风惊幔虽然对诅咒之术知之甚少,但一路观来不难看出,至少秦恭璇这句咒语可以如此来解释。

    诅咒可以由施咒人的善念来解。会仙台上被霍纤入取走的不是普通的水滴,而是秦恭璇于倒地刹那掉落的眼泪。施咒人的眼泪就是善念。

    故而,自与之相识起,璃幻便终日噩梦缠身。他的肉身为魇神的善念所化,而他的噩梦,每一帧每一念,无一不是魇神的心魔。

    风惊幔终于懂了,这样一个心性超脱体质羸弱的少年为何会与梦魇中的末日海啸牵绊一生。

    璃幻的一生,于出生之日起便已写好了结局。他的命数,一定会结束在这一年这场初雪的雪停之前。是注定,更是必然。

    魇神再不复醒,作为意念化身的他自然会随之消散;如若魇神醒来,恰说明心魔已消尘劫已渡,璃幻的使命便也尽了。

    天意难违。风惊幔不禁还要如是感慨一句。自她结识了璃幻并决意做他唯一的筑梦师开始,风惊幔便注定了会与步跃夕于璃幻的梦中初逢绕都绕不掉。

    若非柏昭借阿布的嘴给她讲了关于这位鲜有人熟悉的魇神大人的故事,怕是风惊幔想破了头也解释不通,堂堂一方神祗一言不合就索性长睡不醒更有甚者危及生命是怎么个意思。

    原本,那只是一个睡前的故事,仅此而已。风惊幔真的很想穿越时间空间回到阿布于窗前讲出这则故事的当晚,她想看一眼当时步跃夕的脸,哪怕只有一眼。

    她回不去,而她的心却在隐隐作痛。痛,不是因为此一次错失,而是她曾经亲眼见过、亲身历过。

    当步跃夕至霍浅出的栖梧宫见到故人的鲜血并取出那柄霸刀的时候,当他手握郡主生前最爱的手鼓以及于梅家海底墓葬的衣冠冢中见到秦锦姝生前遗物的时候,当风惊幔辛可威二人在途中不停的同他八卦梅方楚所葬之女主人的时候,隐伏于步跃夕波澜不惊外表下的那颗心,应该比风惊幔此刻还要痛的吧。

    秦锦姝奔跑时遗落的绾臂双金环,正是卡住了阿布的咽喉费了好些功夫方才吐出的那一枚。

    进得梦境之初,她原以为是因为母后与胞妹相继遇害且死状如此之惨烈,致使秦恭璇悲愤填膺哀痛至极导致其难以接受现实方才被自己的魇梦所魇无法苏醒的。却原来,他的内心真正难以接受且力量足以魇住他这个神祗的是诅咒应验以致云洲蒙难生灵涂炭的臆想。

    臆想尚且如此,果然这个魇神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或许吧,一副坚如磐石硬若玄铁的心肠才更加契合身为魇梦之神的宿命。

    魇神,一样走不出自己亲下的诅咒。只不过,他的诅咒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却牢牢地困住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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