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见他才打开的那扇窗子吗?”
“荷花缸内水中映出的影子是虚的,水面破开影便散了。但人心不是那缸水。心底映照出来的影是什么,它就在那里。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
若非这两句单刀直入的话,风惊幔以为结破了的那张梦网早已在武神庙的焚香宝鼎中化为灰烬了。
捕梦之网,其精髓不在梦网本身,而在于是否有一个真心相付的人。所修之根本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术法和灵力,而是人心。
今时今日的风惊幔若再参不破其中深意甚至都对不住被她拔掉的那身羽毛。
她当然懂。步跃夕也知道她懂。故意这么说不过是想让风惊幔将自己的真心再认真严肃的读一遍。
目的越是无耻,得逞便越是容易一些。
步跃夕伸手帮她躺好,随即拿起调配好的药耐心地细细搅匀。风惊幔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药盏,又下意识扫了一眼覆在自己身上的被。早知如此还照什么镜子啊?一张脸怕不是像极了初绽的凤凰花儿,红艳似火又羞得不敢尽放。
“你、你、你等……等一等……”
知道的是步跃夕执着药碗的手向她拿近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她怎么地了呢。
风惊幔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心下盘算着什么样的理由可以将他暂时支走。
“喂!喂?”
步跃夕轻轻唤了她两声。奈何风惊幔铁了心装死眼睛闭得一声比一声死,直到耳中传来清晰的开门声。
两个能喘气都在这儿了怎么门竟会自己开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眼睛掀起了一条缝,但见两名梳着整齐九贞髻的宫女正立在她的床前,想笑又不敢笑地望着她看。
这个可以有。风惊幔终于敢放心地活过来了。
百死一生的一对儿好不容易捡了两条命回来,选择在哪里疗伤调息自然是要慎重的。
犹来阁就算了。阁里的一众兄弟心思想法各异,其中不乏忍了步跃夕很久的,没有群起而攻之找他拼命就算不错了;武神庙的东轩应该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无论道众还是信徒差不多皆对步跃夕恨之入骨。
冬日里的湄汀院太过清冷,不清冷的客栈又过于吵闹嘈杂了些不利于身体康复。其实,原本还有一个去处是极为理想的,如果风惊幔没有为了救步跃夕受了这一身的伤。
前前后后派了好几波御医宫女和侍卫厨子来到步跃夕的地盘儿看护照顾风惊幔的病况起居,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说服秦恭俭这么做的。
没有把人接去王城由自己亲自照料,那位秦小公子或许是出于一种更深层面的考量,他还不想背上人命。
叫他亲眼见到风惊幔的样子或者让这个罪魁祸首整日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二者只要满足其中一条,将这家伙拆开碾碎再扔进锅里炖了直烧到汤底都不剩秦恭俭相信自己干得出来。
只要秦小公子愿意妥协,步跃夕和风惊幔自然是乐得接受。重新叮嘱了几句,步跃夕这才自树屋退了出来。
屋外,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玲珑剔透的冰晶松松地挂在枝叶上,微风偶过,摇曳轻舞如梦似幻,颜色交映之下为冬雪覆盖的林间平添了一缕灵动。
一旁是步跃夕的花田,再向东不远,隐约可见秦恭俭命人临时搭建的数间馆舍。其间时有人影攒动,却分毫不见寻常的纷杂喧嚣。
天地一片寂静,寂静深处却是拳拳在念的人间烟火。
未曾想到,还十七的驻地居然还能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不仅横下一条心赖着树屋不走,连这一片林地眼看也快要跟着他姓步了。大抵,这就叫做鸠占鹊巢吧。
风惊幔的那间小木屋没有被占用。虽然屋内太冷不能住人,却有宫女日日都来打扫,安排布置一应俱全且未做他用,应该是秦恭俭刻意交待过的。
一个人坐在木屋门前的梯子上,步跃夕方才脸上的神采仿似随着留恋于袍袖间的温度一同隐去了。剑眉深锁,两眼微合,连同被他紧握的双拳无一不在影射着他不想展露于人前的心绪。
是心疼。
自他于冰面上将鲜血淋漓气若游丝的风惊幔抱紧的那刻起,这种感觉便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如炙如灼,心痛不已。
正因如此,他可以完全理解和包容秦恭俭的所做所想。如若换成是他自己,应该也不会比这位小公子做得更好了吧。
一弯水柱从天而降,宛若一道玄秘而惊艳的极光。
眨眼之间,飞流凝结泼水成冰。待滤掉耳中一连串分崩破碎的巨响,一尊惟妙惟肖鬼工雷斧般的冰雕于木屋的门前赫然矗立。
就,挺突然的。突然到也没有谁先跑过来问问步跃夕的意见。
也许,最没有必要问询也是最最不重要的就是他的意见了吧。梓螭树下,方圆之地,哪里还有步跃夕的影子?
“咔吧。咔吧。”
脚步踩在碎冰上,声音中除了清脆外分明还牵带着另外一层含义。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回了?不过话说你还真的很能忍哦。啧啧啧。”
看起来,清脆之外的含义实在浓重不了一点,满满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冷嘲热讽。
辛可威上前一步同他对视了半晌,随后自步跃夕的鼻息下掰下一截儿冰柱来,一面同他聊着天一面挖起了耳朵附带着一脸舒爽。
“秦恭俭这小子应该是看准了你不能把他怎么样才敢这么胡来的。不过这也太嚣张了些吧?这你都能忍?”
步跃夕虽然被裹进了冰雕里,正常的呼吸和讲话却并没有任何障碍。他一声不吭单纯的只是他不想吭。
“喂,上面那间屋子弄得那么暖和你是怎么做到的?”
辛可威抬了腿在步跃夕身旁的护栏上坐了,凑过脸来继续道:“别告诉我你没有用灵力,我可不信。”
“赶紧给我起来!”
“不是吧这么小器,教教我都不行……”
这下好了。如法炮制的一柱水流比方才那一遭还要重还要急且依然劈头盖脸。
原来,辛可威口中的所谓小器,竟然是某人宁愿只身入地狱的格局。
“都说了让你别坐那边。”
辛可威在冰坨子里面鼓捣了半天,方才匀出一口气来。“少来!你若是当真为了我好干嘛不直接告诉我坐在这里会被水泼?”
“我为什么要直接告诉你?我又不是真的为了你好。”
“……”
行吧。心固然已经坏透了,天儿总归还是要聊的。两尊冰雕一高一低,就这样保持着被封冻之前的姿势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天来。
这已经不是步跃夕醒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辛可威了。只是当时风惊幔尚在昏迷之中,步跃夕无瑕同闻音赶来的辛可威顾言迟等人做过多的解释,更不用说如现下这般安心讲话了。
“你离开后的第二天,还首就带着我和言迟重新勘察过这里。你一定想不到,花大人甚至还惊动了湄汀院的首尊过来帮忙。对了,风惊幔应该是称呼他为叔公的。”
“结果虽在意料之内,但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还十七的魂魄消散得极快,去得安详满足,没有遗落分毫戾气或者怨气。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已然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但心甘情愿死于你的掌下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说你到底能不能听清楚我讲话啊?听清了你倒是给个动静呀。”
辛可威嘴上虽然在抱怨,心里却觉得这种聊天儿的方式真心不赖。这片树林被秦恭俭搅得耳目众多半刻不得松懈,如这般躲进冰雕里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接着说。”步跃夕轻描淡写地道。
果然。无论是不是还鹰的身份,步小爷的脾气都是在的。
辛可威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当晚事发突然又未来得及获取证据,阁里有许多兄弟难免被事情的表现所蒙蔽这你应该是知道的。不过,还首始终相信此事必有隐情,还特意叫殷檀向风惊幔转达了阁内的态度。事情未见全貌,他不希望你身边的人被其他声音误导既而曲解了你。”
步跃夕闻言,迅速的侧过目光看了辛可威一眼,眸中闪过一道寓意不明的疑惑。只是辛可威并未察觉,叹了口气之后便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所以啊,听说风惊幔是顶着一路的风雪飞回来救你的,这波操作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喂喂你先别急着打我哈。”
在确定人身安全基本无忧之后,辛可威这才道:“你们应该见过面的吧?你是……没机会解释清楚,还把人家……给惹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什么时候了好好说话不会啊?你现在还能活着真是你命大……”
开启了碎碎念模式,辛可威的正经事儿估计也就只有这些了。
“还有吗?”步跃夕也并不是要打断他讲话,不过给了他一个语气令其自行体会。
“有呀,只是下面的事情就不是我能说清楚的了。”
辛可威话锋转得极快,想笑又苦于闷在这件冰塑里发挥不出来,略顿了顿随即用手指敲了敲手边的冰坨。
“我们赶到时风惊幔应该是有觉察的。想来也确实是难为她了,自己重伤昏迷命在旦夕了还在拼尽力气替你辩解。”
“……是还十七自己求死。是还十七要步跃夕这么做的。”
“你们不能怪他。”
“这不怪他……”
或许连风惊幔自己都记不得曾经讲过那些话了,虚脱无力却字字弑心。是本能,只因为在乎。她的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她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步跃夕沉默了良久,风惊幔在他怀里喃喃的那些话语仿佛就在耳边。
“如果没有于璃幻的梦里遇见她,我的神魂也不会先行苏醒。十九年沉睡于深海,若还有什么可以同希望系于一线,除了这个偶然结识的筑梦师外再无其他。”
“还十七是我出海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或许吧,与其说是我遇见了他,倒更似是他在暗夜下的海滩边等我。待看清他的脸,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死了,便为他号了骨。于是,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了。等待我的并非一个陌生的人,而是仅我一人方能读懂的真相。牵累他身体的既非伤病又非毒蛊,而是中了我的诅。”
“神魂既已苏醒,摆脱了凡人之身的我自然知晓魇咒无法伤人,而此咒的后果却又真真切切现于眼前。百思不解,便只能利用方才醒来的神魂亲查此事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虽然对自己的经历只字不语,却主动提出要同我做一桩交换。因为有一件事,我二人一见之下便已然心知肚明:普通人的肉身是没有办法支撑得起魇神的神力的,但是他的可以。至于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步跃夕转过头去看,他还以为辛可威听得睡着了。
“嘶……呀……”
“从风惊幔口中得知的真相就已经很令人震惊了。没想到,真是活久见呀,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嘶……呀呀呀。”若牙痛般支吾了半天,辛可威终于讲了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哦,对了!”
一时情急忘记了自己身囿何处,辛可威原本是打算自栏杆上蹦下来的,未料发力之下竟然连人带冰坨原地拔起。光滑的底座似乎并不想买他的账,拖着他这么大只儿的一枚冰球一直滚出了老远。
“吁——”
也不晓得是搭错了哪根神经,驾马车的时候都不会用的词突然在紧要关头派上了用场,而且居然,还蛮好用。
定睛看来,绝对是将他气个半死的节奏,这么个停法竟还不如索性卡在哪根木头桩子上呢,再不济接着滚都行。明晃晃踩住了他身上冰坨的正是步跃夕的腿。
没错。确实是腿,拥有着令所有生物羡慕不已的长度。
凭什么?
还能不能愉快地聊个天儿了?方才两枚冰雕结结实实地冻在一起不是挺好?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凭什么自己这么狼狈他却有机会乱充好人甚至全身上下像是被烘干了一样连丝水汽都没有?
“不是我说你。”位置不占优势丝毫不妨碍辛可威怼人。“自己弄得人模人样的还要意图这么明显地看我笑话你觉得好吗?”
步跃夕抬头望了一眼,午后的光并没有很强,刚刚好晃得他下意识收了收眼睫。“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就是说,不要我帮的意思。”
“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