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如万千银针一般狠狠砸在符瑶脸上,刺得生疼。
她抬起手,遮住双眼好挡住雨水,待到睁开之时,她的头一个感觉,便是浑身剧痛:较之年少时与人通宵达旦地试剑,还要来得酸痛。想来,是适才被江水卷着,撞上了不少漂浮的杂物。
符瑶侧首望向身侧,只见李怀麟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她立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气息尚存,似乎只是晕厥了过去,令她稍稍安心。
“怀麟,醒醒!”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明明暴雨寒彻骨髓,但他的脸颊与身子却烫得惊人。
不知他们被这江水冲至了何处,又漂流了多久……符瑶暗自懊恼自己小觑了这南方的水,以渔船在雨季出游,竟险些令他们双双葬身于这江河之中。
那阵掀翻船只的巨浪,大约是上游山洪暴发所致罢……倘若,他们当真就这般死了,倒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人生几何,譬如朝露[1]。
李怀麟依旧昏迷着,只是嘴唇微动,她虽听不清,但却知道他是在唤她。
“再坚持会,我这便带你去寻医工。”
寻常百姓大多依水而居,只要他们运气不是太差,这江岸左近应当能寻到人家才是。
符瑶仔细观察周遭的树林,可视线所及之处,并无半分人烟痕迹。她再望向江水,水流依旧汹涌湍急。
夜色尚未褪尽,她提了口气,将李怀麟负上后背,借着依稀的月光分辨方向,沿着江岸蹒跚前行。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怀麟终于在颠簸中悠悠转醒,他迷迷糊糊道:“……阿瑶?我们……在何处……”
而后,他才发觉自己正被她背着,便又道:“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你染了风寒,莫要乱动。”
此言一出,李怀麟果然听话地不再动弹,反而主动伸臂抱紧了她。符瑶感觉到背上躯体滚烫,烧得她心急如焚,可她亦明白,越是这般时候,便越当冷静。
不知又行了多久,她终于在一株小树树干之上,瞧见了被人以利刃刻画的痕迹,痕迹凌乱不堪,不似猎户所留的记号,倒像是孩童的玩闹之举。
再仔细一看,只见树下似是有一条被人踏平、寸草不生的小径,蜿蜒通向树林深处。
也只能赌上一把了。符瑶加快了脚步,往林中行去。他们的运气似乎尚未用尽,林木越行越是稀疏,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在视野之中,望见了远处火光。
夜深之时,大多人家皆已歇息,唯有一家客舍尚还点着灯。她推开老旧的木门,只见客舍甚小,大堂内只摆着两张桌案,堂中仅有一位抱着婴孩的妇人。
妇人听闻推门之声便抬起了头问道:“是住店,还是……”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便顿住了,似乎是被二人吓到:一名浑身湿透、形容狼狈的年轻女子,竟背着一名昏迷的男子,这画面太过离奇。
而符瑶也怔住了,她此刻的模样太过狼狈,因而妇人一时未能将她认出,但是她却已认出了这妇人是谁:
“王夫人?!”
眼前这名抱着婴孩的美貌妇人,分明就是齐王谋反一事中被胁迫做了帮凶的刘文元之妻——王寻春!
她只知晓王寻春在刘文元过世之后便扶灵回了南方故里,却不知这故里竟是在此处。
符瑶这一唤,王寻春亦是认出了她,她脸上的震惊之色也稍稍和缓了些,“长,长公主殿下?您怎会在此处?”
“此事说来话长了……”符瑶将又昏睡过去的李怀麟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前,随后向王寻春解释了些前情,她急问道:
“这村中,可有通晓医术之人?我的……重要之人发了高热,劳烦您救救他,若夫人有何所求,我一定尽力。”
倘若当真追根究底,王寻春的两任夫君之死,皆与符瑶脱不开干系……她若是恨她,也是常情。
符瑶绷紧了心神,她紧盯着王寻春那双凤眼。心中暗下决心,倘若王寻春一时不应,她便跪下相求,倘若她死不松口,那她便会拔剑相胁。
“……”
王寻春愣了片刻,随即便“哎哟!”一声,道:“这……这是说的什么话?长公主殿下为我家官人报仇,我谢您还来不及呢,我这便去叫人……”
随后她便朝着里屋大声喊道:“阿怡!快出来!出大事了!”
很快,自屋里钻出来一位莫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女孩尚未看清客舍内的情形,手中便被王寻春塞了一封信笺,并吩咐她:“快!速去寻老陈,叫他即刻请一位医工过来!人命关天的大事,快些!”
那女孩撑了把伞,便跑着出去了。符瑶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孩,便是当初王寻春身边的那位婢女,名唤方怡,未曾想她们竟是一起在这蜀中经营客舍。
“殿下,我先领您去客房罢。”王寻春主动说。
“那便有劳了。”符瑶抱起李怀麟,跟随着她上了二楼。
符瑶将李怀麟安置在床榻之上,正想询问王寻春可有热汤,或是浸过井水的巾帕时,她怀中的婴孩,却偏生醒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王寻春只得连忙一边哄着孩儿,一边满怀歉意地离开房间。
无事可做,符瑶只好行至榻边,将手背贴在李怀麟的额上,依旧是滚烫的。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李怀麟又醒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开口便是一句“阿瑶……莫走……”
“说什么胡话呢?我要往哪里去?”
符瑶柔声哄道:“总算老天保佑,寻着了一间客舍,但我未料到,这店家,竟会是王夫人,我与你提过的,便是那位刘正字的遗孀……罢了,不提这些了。医工马上便到,你再坚持些时候。”
“嗯。”李怀麟乖巧地应下,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又问“那你的伤……”
落水之时,符瑶有意护着李怀麟,是以大多伤处皆在她身上,“皮外伤罢了,不碍事的。待你看诊后,再让医工予我些创伤膏药便是。”
“好。”
他听完便阖上了双眼,似是又睡去了。
见他似乎暂无大碍,符瑶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长舒一口气,顿时,只觉全身疲惫欲垮,再难支撑。
“还好……还好你无事……”
望着李怀麟的睡颜,她不自觉地竟将心里话说了出口。
索性是开了头,符瑶便对着他的睡颜又道:“是我思虑不周,太过自负……唉……你与我在一处,怎么总是遇到这般事情……自你我初见时便是如此……莫非,当真是我克你不成?虽说我素来不信玄家道理……”
“我也不信。”
李怀麟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眸子亮如琥珀:“我倒觉得,你我二人在一处,才是相生呢。”
符瑶被他突然打断了思绪,一愣,而后才佯怒道:
“你又装睡?”
“谁叫阿瑶的真心话,从不肯说与我听……”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倘若我当真死了,阿瑶是不是才会在我坟前,说许多许多的真心话?”
这话未免太过不吉,符瑶伸出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莫要咒自己。”
“唔…!看来,是真的了……”
李怀麟无奈地叹气:“唉……阿瑶既不愿说,那便只好由我来说了。我喜欢阿瑶,管它什么克与不克的作甚,便是当真要死,我也要死在阿瑶怀里,那才好,便是作鬼也了无遗憾。”
“你……”
符瑶只觉得自己怕是也染上了风寒,怎的…脸上也这般发烫。
她偏过脸去,这才发觉敞开的房间门口,不知何时,竟已站了个人。
王寻春对她笑了笑,“我来送些热汤与吃食,殿下与……这位公子,可还方便?”
“……”符瑶只觉得脸上更烫了。
他们用了些吃食,医工也到了。医工为二人分别开了些药,可到待到最后要付诊金之时,符瑶却有些尴尬。
装钱的革囊早已被江水冲走,她此刻身上可是一文钱也无。
“抱歉,我……”
“我来付罢。”
符瑶转头一看,门口竟又出现了一名男子。
男子已过而立之年,留着短须,身着灰白布衣,脚下则是一双边缘已然破烂的草鞋,比起一般务农之人,倒更像是乞丐。
“老陈!”王寻春与他搭话,“你怎的亲自来了?”
“阿怡那丫头,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自然要来看看,”老陈望向符瑶与床榻之上的李怀麟,“无事便好,这诊金,便劳烦王大娘先替我垫付了,只管记在我账上便是。”
“你那账上哪还有钱?都不知赊了多少回酒了……”
王寻春摇了摇头,一面叹气,一面却还是领着医工下楼取钱。
见符瑶有些不解,老陈抓了抓头发,咧嘴笑道:“嘿,算你们运道好,遇上了好心的王大娘与我,好生养病罢。”
“多谢先生了,日后符瑶定当奉还。”
她再三对老陈道谢,方才将他送出屋。
或许是因精神与身子皆太过疲惫,待到李怀麟服药之后,他们二人便都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再醒来之时,已是翌日午间了。
二人并非是自然醒转的,而是被楼下的争吵之声给闹醒的。
只听得大堂之中一名男子高声喊道: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