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臼看着展开绢布,表情猝然变得惊愕,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在面临艰难的抉择。
“子稷,你来看。”他一边递给子稷,一边踱步,最后长叹一声。
“太子殿下,这……”
子稷的表情从惊讶到愕然,也不过就短短一瞬间,连忙请命道:“请殿下允准子稷去找明昭,我二人一同前去探究竟。”
宜臼道:“此物若真如这上所言,那么必然凶险万分。一来千古凶煞绝非寻常兵刃可解,况且它本就以人为食,若带兵强行进入恐怕会反成其粮,徒增伤亡!二来犬戎嗜血,伯服不知所踪,群臣无首,百姓流亡,此处需要殿下坐镇,弹压战乱,以保周朝无虞!”
宜臼眼中全是挣扎,最后迸发出决绝的光,“是,眼下要防着的也非犬戎一人。”他将目光放到远处,子稷知道他在看申侯。
“子稷,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与明昭,万万保重!”
宜臼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事到如今,他都还没有见到女儿一面。
“也请殿下听子稷一言。若我与明昭未能顺利归来,”他跪下行礼,“请殿下相信‘民心即天命’,善待周朝子民。”
百姓皆安,明昭深知眼下没有绝对安全之地,若一直等在这里恐怕会成为瓮中之鳖,便和两名兵将便出去探听消息。
“女公子!是师稷!”
明昭闻言看向子稷,见他满身疲惫却不减分毫意气,正目光坚定地凛然大步向她走来。
初见时的惊心动魄,互帮互助下救了姬赦的性命;再见时她受到折辱,他还未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站在她这一边与太子伯服抗衡,真诚为她称赞;而后是在昭阳台,他不顾礼仪翻墙向她告知姬赦死讯,帮她掩埋细作的尸体,表明心意愿跟随她的队伍,推翻那个昏君的统治;今天,他们并肩作战,一起杀敌护民,为求天下太平,为求百姓福祉。
明昭的麻衣处处破损,鲜血尚未干透;子稷的血与汗在脸上黏在一起,身上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们看着对方,一步一步向彼此靠近。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闪烁着勇往直前,决不放弃的光;他的步伐如此坚定,为公道,也为她,每一步的靠近都让他心生喜悦,一往无前。
天空依旧是暗沉沉的,月亮早已在杀戮中高悬,毫不吝惜地洒下一片莹白的月光,像是在照亮这周朝,记住这战争。
白光之下,子稷跃然上前抱住明昭,明昭眼角的泪溢出来,紧紧回抱着他。
战火未熄,二人只短短抱了三秒钟,明昭谈及父亲如何,子稷一一作答。
但是子稷没有追随在父亲身边,明昭心里便知还有其他的事,于是问道:“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子稷一的脸色陡然沉重,拿出褒姒死前留下的遗迹给明昭看。
“明昭女君,姒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情便是与你合作,庆幸老天还是善待我,愿送我一名得力干将。
姒无论结局如何,都决心必不负你。所以原谅我受限于种种困境而这么迟才告诉你。
姬宫涅曾在不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关于‘穷奇’的事,它是一个上古凶兽,与姬宫涅达成了协议。他助姬宫涅成功,让他快乐,姬宫涅则以人类血肉和人性丑恶给予反哺。
穷奇以人为食,以吸收人性丑陋面为重要的力量源泉。在它的扇动下,姬宫涅重用虢石父等人并非只是为了搜刮民脂民膏,更是为了听见那些怨声载道的声音,汲取痛苦、愤怒、悲伤等种种情绪,以壮大自身。
姒听得姬宫涅喃喃自语‘人鱼膏灯’、‘冰窖之中’等内容,想必应该是在鹿台地下与冰窖相连接的地方就是穷奇的所在。此物嗜杀成性,又因有神兽特性所以杀伤力非凡人可比,若你想将它终结,请切忌珍重。
明昭,保重。”
明昭沉默着看完了所有,抬头道:“走吧,去鹿台,去见穷奇。”
子稷见四下暂时安全,便与明昭一起寻密道前往。
走出数十步,明昭轻声问:“褒姒……如何?”
“从鹿台跳下,自尽而亡。”子稷的声音无悲无喜,他虽然临死前听见了褒姒的控诉,但是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毕竟褒姒的“红颜祸水”形象如此地深入人心,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
而且,那女子死得又是如此惨烈!
“不过,”子稷笑了笑,“她亲手了结了姬宫涅。”
明昭闻言也笑起来,“那就好,如此她也许就无怨了。这是姬宫涅欠她的,用命来偿已经是便宜他了。”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到了震天的喊杀!
在那军队中央的,赫然是逃跑了的姬伯服!
他竟未死于骊山!原来城破时,他凭借对王宫密道的熟悉,带着一小股死士侥幸逃脱。此刻,他趁宜臼、申侯忙于安民,犬戎内讧之际,纠结部分不明真相或忠于旧王的残兵败将,以及被煽动的流民,正打算前往仓廪区发动疯狂反扑!
“姬明昭!你这勾结外敌、祸乱宫闱的祸水!还有子稷你这叛臣!都给我死!”
姬伯服骑在战马上,状若疯魔,眼中是扭曲的占有欲与权力狂焰,挺矛直冲二人!他身后乱军汹涌,但实在无序,一时间竟无人上前助力于他。
姬伯服第一个想杀的果然是明昭!明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清明。她没有闪避,反而迎着矛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下腰程度灵巧侧身,躲过了姬伯服想一剑封喉的决心,随即迅速起身,拿起一根已经被磨得极其锋利的玉簪快速划过姬伯服的脖颈!
姬伯服侧头与明昭对视的瞬间,也看见了自己的血!
“你……”
随后,明昭再次对准伤处狠狠割了下去,姬伯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任由明昭一下一下地将他的脸划花,每一下都深可见骨,恨意满满。
她没有对姬伯服说一个字,将他如同垃圾一般扔向墙根底下。
那是褒姒赠予她的玉簪,明昭心中的恶气消散不少,若褒姒所生之子如此作践褒姒,看不起褒姒,恨不得褒姒自动变成一只傀儡,那么她便用此簪送这逆子归西!
至于划花了他的脸,那就是在报自己所受的调戏与掌掴之仇。
结束后,明昭看了子稷一眼,二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姬伯服还哪来的什么死士,那群兵将和流民见势头不对,此人已死,早就哄然散去,谁管眼前的女子男子是不是叛国的?关他们什么事!还不如趁机掠夺金银财宝,能捡多少是多少。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阻止他们去会面穷奇的脚步了。
密道潮湿阴滑,走到冰窖,那寒冷让二人都瞬间清醒过来,冰室特有的凛冽也让他们在瞬间绷紧了神经。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却被改造成诡异的祭坛。洞壁布满暗红如血管的脉络,汩汩流淌着粘稠的、散发恶臭的液体。洞窟中央,并非实体巨兽,而是一团翻腾不休、由纯粹黑暗与痛苦嘶嚎构成的混沌核心!
忽然,他们听见了无数声音,抱怨、哀嚎、叫喊、痛哭、谄媚、癫狂……如此种种,竟然;令人震耳欲聋!
最后,那团迷雾渐渐消散,穷奇显露真身,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穷奇真身一现,首先被冲击的是子稷。他瞬间头痛欲裂,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涌现出大量回忆——青丘白狐,看守不严;下凡历劫,此世西周;封印神兽,将功折罪!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准确地说是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却千差万别——他叫白今珩!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有了白今珩记忆的子稷苦笑。
这样一看,明昭的身份或许也不一般,他抬眼望向明昭。
明昭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就是自己?
红狐、飞升、山神……盛晗,原来这人间一趟,是为了奔赴一场劫难。
他们相视一笑,都还算镇定。毕竟他们的灵魂盛晗和白今珩也在尽力安抚他们,将自身的存在降到最低,他们清楚,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姬明昭和子稷,而非哪路神兽和神仙。
“你二人果然非凡人,看来我嗅到的强大气息是来自于你们了。”
穷奇的嗓音哑哑的,像是被什么糊住了嗓子一般,“这人啊越来越瘦,还越来越不健康,吃得我都不舒服了。”
穷奇一边说着,一边吐出两块白骨,“既然二位来送死了,我就不客气了?”
明昭走上前做揖行礼,“穷奇大人这么说是觉得自己一定会赢吗?难道不怕报应不爽,自己终究被伏吗?”
穷奇做出懒得理她的模样,却还是开口道:“便说这周朝的事吧,你说这国破家亡和我能有几分的关系呢?”
“这是姬宫涅的错,他自己本性如此,我不过是顺应自然罢了。”
明昭的声音清澈而坚定,“‘顺应本性’?‘顺其自然’?诡辩而已!看看这满壁的血怨,听听这亡魂的哀嚎!这是你口中的‘自然’?!”
穷奇怒目圆睁,猩红目光聚焦明昭:“当然!姬宫涅心中若无猜忌、暴虐、贪婪的种子,那我何以生根?烽火戏诸侯,是他想试探人心!嫁祸褒姒,是他品行不端!屠戮忠良,是他忌惮权柄!废嫡立庶,是他私欲作祟!
“这桩桩件件,不过是放大了他心中本就存在的黑暗!是他自己的软弱,葬送了王朝!我能占几分错处?!”
“你错了,”明昭叹了口气,淡淡道:“人心如丝,善恶交织,绝不可能只有黑白两色;姬宫涅心中有恶念不假,但‘存在’不等于‘必然’!更无法将你的‘纵容’与‘催化’变得合理化!。”
“你的罪名在于,你非旁观者,你是引诱者!你在他耳边低语,将一丝猜忌放大成滔天疑云,将权欲之火煽动成燎原之念!你一次又一次荼毒他本就岌岌可危的思想,掐灭他心中每一次微弱的良知!”
“你非放大镜,乃扭曲者!你扭曲他的认知,让他将忠言视为逆耳,将谗言奉为圭臬!你将守护的责任扭曲成对权力的独占,将天子的威严扭曲成践踏万民的暴虐!”
“你非顺应者,你是煽动者!你推动他将恶念付诸最极端的行动!譬如虢石父之流,是你精心挑选、助纣为虐的爪牙,你加速王朝的覆灭,让他丧了许多良心的同时在幻想中兑现了许多野心,你怎能说自己无罪?”
明昭的声音虽轻,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冰窖四壁传来声声回音,也在穷奇的脑中层层激荡。
“真正的强大,不在于毫无弱点!”
明昭的声音带着浑然天成的悲悯,“而在于面对深渊诱惑时,有敢于抽身重新奔赴光明的勇气,有恪守底线的毅力,有不和魔鬼做交易的决心和理智。而你穷奇,之所以只能选中姬宫涅这样的人为你输送养料,原因无非是你惧怕这种勇气与毅力!所以你专挑心智有隙者下手,用恐惧和欲望编织牢笼,因为你知道——”
“终究会有大部分的人不选择你。”
明昭摇摇头,“人性是复杂的,穷奇,你身为凶兽只懂得利用法力作恶,却从不细细探究一下你利用的工具。”
“或者说,是你不敢面对那群绝对不会选择你的人。你在惧怕那种人性的光芒,是不是?你怕衬托出你的狭隘自私,阴暗丑陋,在你的世界里,因为你并不光明,所以你不停给自己洗脑,人类世界并不存在光明,你在自我欺骗的路上还要走多远呢?”
“穷奇,若你此刻承认你的偏执,直面你的心胸和缺陷,我还敬佩你是上古凶兽之一。”她看向它,“而非依旧是一个自我催眠的懦弱无能之辈!”
穷奇的血液在血管中翻腾,脸色从愤怒到羞怒,再到难堪,最后变为彻底的疯狂!
但是来不及了,就在刚才,他们的另一个灵魂已经觉醒了法力,盛晗与白今珩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传向这凡人之躯——
明昭手持一把雪亮白刃,子稷则拿起一把锋利长剑,向穷奇刺去!
“以我血,荐穷奇!”
明昭与子稷合力将人鱼膏灯处的青铜鼎砸向穷奇,“西周之时,九鼎为祭!”
那是周天子的象征,有九鼎者,是天下之主。
这个朝代的神祇与明昭和子稷终于达成了一致,那一刻,周朝的礼是礼,并非统治工具;周朝的神明是神明,而非天子暴虐的借口。
四壁断裂,那些戏谑声统统消失,穷奇开始悲嚎,被迫沉浸式体验他所吞噬掉的凡人万种情绪,在精神崩溃和二人的合击之下化为一纸符咒,重入《山海经》,成为其中一页。
与此同时,明昭和子稷的凡人之躯,在封印穷奇的过程中,逐渐灰飞烟灭。
只是那四目相对的瞬间,子稷唤的一声“明昭!”,变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