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谓的“烧火间”,分明是座秽土堆积的活人冢。
墙角,腐烂发黑的菜叶堆积如山,白蛆蠕动其间,如裹尸布上爬行的恶咒。几口巨大的泔水桶靠墙矗立,酸败恶气凝成实质,中人欲呕。
污水泥泞浸透地面,一脚踏入,粘腻湿滑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冲脑门。
唯角落一尊被灰烬碎柴淹没的土灶,冰冷死寂,勉强昭示此地尚存“烧火”之名。湿柴散乱堆叠,更添绝望。
这便是她的炼狱。
“手脚麻利点,申时前不把这些泔脚清出去,仔细剥了你的皮!”
门外传来婆子幸灾乐祸的声音。
林薇阖目,强压翻腾的五内。再睁眼,只剩一片冰封的漠然。
她拖着灌铅般的腿,走向那蛆虫盘踞的腐叶堆。
胃液倒冲,喉头腥甜。她只作不知,机械地将污秽扒拉进破旧竹筐,动作间牵扯腰肋伤处,冷汗混着污迹滑落。
不知熬过几时,门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着碗碟磕碰的轻响。
那扇破旧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粗瓷海碗被粗暴塞入,“哐当”砸在污地上。
“喏!掌柜开恩,赏你的!灌下去,麻利干活!”管事婆子尖酸刻薄的声音撂下话,脚步声便远了。
林薇盯着地上那碗“恩赏”,胃腑空绞如灼,喉头却被更烈的恶心堵死。
这比猪食还不如!
她漠然转身,继续去拖拽那口沉重的泔水桶。
桶身滑腻冰冷,伤口触到污垢,刺痛钻心。正待发力拖拽,门外又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林薇动作一顿,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被小心推开寸许,一张写满惶恐的清秀脸孔探入,正是阿木。
他手里也捧一粗碗,盛着几个灰暗粗粝的窝头。
瞧见林薇正奋力拖拽泔水桶,似受惊吓,旋即脸上堆起那副卑微讨好的笑,声音细弱又带着点结巴。
“姑……姑娘……累坏了吧?先……先垫垫?这……这是我偷偷省下的……干净的!”
他特意咬重“干净”二字,眼神怯怯地瞟向门口那碗馊汤,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林薇停手,汗湿的苍白脸颊污迹斑斑,唯那双眸子,锐利如刃,直刺阿木。
阿木被她盯得瑟缩了一下,端碗的手微抖,笑容愈发勉强:“真……真干净的!你……你伤得不轻……不吃点……怎扛得住这些……”
他试探着挪近两步,递碗上前。
就在他欺近刹那,林薇猛地抬手,并非接碗,而是凝聚全身残力,狠狠劈向他腕骨。
“啪!”
粗瓷碗应声坠地,四分五裂。灰扑扑的窝头滚入泥污,瞬间裹满秽物。
“啊!”阿木短促惊叫,如遭火燎般缩手,惊恐万状地瞪着地上的窝头,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林薇,唇瓣哆嗦,脸色煞白,“姑……姑娘……你……你这是何苦?我……我……”
“滚。” 林薇声音嘶哑,却字字淬冰,“收起你这副假慈悲的嘴脸。我的死活,轮不到你来可怜。拿着你的施舍,滚远点!瞧着便恶心!”
阿木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他呆呆看着泥污中的窝头,又看向林薇那张冰封绝情的脸,肩头剧颤,眼中迅速蒙上浓重水汽,鼻尖通红,活似被无故痛殴的丧家犬。
“我……我只是……忧心你……”声音破碎不成调,似被这绝情彻底碾碎。
再无勇气多言,他手忙脚乱去拾地上窝头。手指因颤抖而笨拙,几番摸索才尽数抓起,污秽泥浆沾满指掌。
他仓惶起身,头颅深垂,不敢再看林薇一眼,踉跄着夺门而逃。
“哐!”破门被慌乱带上。
烧火间重归死寂,唯恶臭窒息。
林薇急促喘息,方才用力过猛,腰肋伤处撕裂般剧痛,眼前金星乱迸。目光却如鹰隼,死死锁住阿木消失的门缝。
就在他慌乱俯身拾捡时,衣襟因动作微微敞开。
昏暗光线下,油污覆盖的粗布短褂内,靠近锁骨下方,一点温润莹白,倏忽闪现。
绝非错觉!
那质地光泽,绝非跑堂贱役可拥之物!
林薇缓缓直起身,以尚算干净的手背,狠狠揩去糊眼的汗污。盯着紧闭的破门,苍白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入骨的弧度,无声翕动:
“演,接着演。”
毒日头炙烤着醉仙楼后院。
林薇正拖着沉重泔桶艰难挪移,未及喘息,便见阿木缩肩弓背,端着硕大空泔盆,畏葸地蹭了过来。
又是他。
似被恶息熏得难耐,眉头紧锁,却不敢掩鼻,只将脑袋埋得更低,活脱脱惊弓之鸟。
阿木目光飞快扫过泔桶,喉结滚动。
“姑娘……”声音细若蚊蚋,讨好带颤,“要不……小的替你……倒了去?”
林薇眼皮未抬,冰渣子般砸出一字:“滚。”
她咬牙弯腰,再拖那千钧重桶。铁箍边缘狠狠硌在伤处,剧痛如电窜遍全身,痛得她眼前一黑,闷哼出声,桶仅挪动寸许。
阿木被她的痛哼惊得一抖,却又踟蹰着未走。
他搁下空盆,搓着手,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嘴里念念叨叨,似自言自语,又似劝诫林薇:
“哎哟……这桶忒沉……张管事也真是……后巷那地界又偏又陡……昨儿老王头推桶车,险乎翻进沟里……他那老朽身子骨,哪经得起摔……桶翻了事小,人若摔个好歹……”
林薇动作微滞。后巷?陡坡?摔跤?
她抿唇不语,只咬紧银牙,豁命般再拖那桶。
“嘎吱——”沉重摩擦声在死寂的院里格外刺耳。桶竟被拖动半尺!
阿木似被她这狠劲骇住,眼神飘忽,不敢看她,只死死盯着桶,声线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有余悸的后怕。
“姑娘当心……这桶……若翻了……污了地界……掌柜定要发作雷霆……他昨儿……还叱骂张管事,说后厨库房那头……秽气都捂不住了……再出差池……怕是要……动真火……”
话未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猛地捂嘴,惊恐四顾,仿佛掌柜随时会从墙缝钻出来。
库房?秽气捂不住?动真火?
字字如针,精准刺入林薇紧绷的神经。
她猝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眸子寒光迸射,如利刃直劈阿木。
阿木被她目光钉得一哆嗦,脚下踏空,正踩中空盆,“骨碌碌”滚出老远。
他面无人色,手足无措:“姑……姑娘……我……我胡说八道……我……我这就滚……”
他语无伦次,想去捡盆,却又被林薇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进退两难,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林薇不语,只死死盯牢他。
死寂僵持间,一声尖叱劈头砸落:
“死丫头!磨磨蹭蹭作死呢!前头雅间贵客点的‘金玉满堂羹’等着上灶!柴火呢?灶膛都快熄了!误了贵客的菜,仔细扒了你的皮!”
*
厨房如沸鼎,热浪扑面,油烟呛人。
林薇将湿柴拖到土灶旁。引燃湿柴是件极其费力且需要技巧的活。
她忍着腰肋剧痛,蹲下身,用火钳扒开冰冷的灰烬,露出底下一点奄奄暗红,取几根干细柴凑近,竭力吹气。
浓烟骤起,呛得她涕泪横流,咳声撕心裂肺,牵动伤处,痛得浑身痉挛。
火苗却只在湿柴上虚弱一跳,旋即黯淡。
“废物!连个火星子都吹不旺!”切墩帮厨嫌恶挥开烟尘,厉声叱骂,“滚开!碍手碍脚!”
林薇抹去泪汗烟灰,咬破下唇,再次凑近灶口,死命吹气。
细柴终窜起一簇微弱火苗。她急将几根细湿柴架上。火舌舔舐湿枝,滋滋作响。
浓烟滚滚,火势却如游丝,焉能催动大灶?
管灶师傅盯着那半死不活的灶火,暴跳如雷:“要你何用!这点星火够煮个屁!误了贵人羹汤,看掌柜不活剐了你!”抄起烧火棍便要砸下。
恰此时,一个畏缩身影又蹭至灶边。
仍是阿木。
他满面尘灰,衣衫皱巴,手中却拎一破旧木桶,内里盛着些细碎干刨花和几块干燥木块。
他似是怕极了管灶师傅,不敢抬眼,只垂首将木桶轻轻放在林薇脚边不远处,声音又轻又抖,带着浓重的后怕与讨好。
“姑……姑娘……管事罚我去库房搬物……瞧……瞧见角落有些刨花干柴头……想着……想着引火或能……快些……”
他飞快偷瞥林薇一眼,如被火灼般急急低头,瑟缩道,“我……搁这儿了……你……若使得便用……”
言罢,不等回应,仓惶转身,一瘸一拐溜出灶房,背影卑微如鼠。
林薇冷眼扫过那桶引火物。不多,却正是雪中之炭。
她未动,亦未看阿木去向。只盯着那桶,眸底幽深如寒潭。
巧合?抑或又是“恰到好处”?
无暇深究。管灶师傅的叱骂已如雷再起。林薇面无表情探手,抓一把干刨花塞入灶膛。
“轰!”干燥刨花遇火即燃。明亮火焰腾空窜起,瞬间吞噬架上湿柴,噼啪欢鸣。
火势骤旺!橙红火舌贪婪舔舐锅底,热浪逼人。
骂声戛然而止,灶火映亮林薇烟灰污浊的脸。跳跃火光在她冰冷的瞳孔里明灭不定,却照不进眼底深处。
她沉默执起火钳,续柴。动作依旧滞涩,带着伤痛的僵硬。
无人窥见,跃动火影之下,她紧抿的唇角,悄然牵起一丝冰冷讥诮的弧度。
夜色如墨,浸透烧火间。
林薇蜷缩冰冷泥地。身下仅垫一层散发霉味的湿草。胃腑空灼,似有冰手在内反复抓挠,痉挛阵阵。
那碗馊汤,纹丝未动。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明。沉重压抑的呼吸,汗湿紧贴冰冷肌肤的粘腻……万籁俱寂。
倏地,一阵极轻足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不是婆子那种重而拖沓的脚步,也不是打手那种充满压迫的步伐。这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却又因某种原因显得有些不稳。
林薇瞬间绷紧身体,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的幼兽,屏息凝神,冰冷的视线穿透黑暗,死死锁住那扇破旧的门板。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推开一线窄缝。
一个瘦削身影贴门缝挤入,动作带着几分鬼祟,反手将门轻掩。
黑暗中,林薇辨不清来人面容,但那畏缩的姿态,那熟悉的身形轮廓……
是阿木。
他贴门而立,似在适应黑暗,亦似侧耳倾听外间动静。
死寂中,唯余林薇刻意压抑的呼吸与他自身短促喘息。
片刻,确认无虞,阿木方蹑手蹑脚朝林薇蜷缩处挪来。他脚步很轻,踏过湿滑地面,如鬼魅潜行。
他于林薇几步外停驻,似有踌躇。
黑暗中,林薇能感知那目光沉沉压来——恐惧、担忧,或还杂糅一丝白日受辱的委屈?
须臾,他蹲下身。
刻意压至极低的嗓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栗,幽幽响起:
“姑……姑娘……莫……莫怨小的多嘴……” 声线一顿,似在积攒勇气,亦或斟字酌句,“白……白日里在库房搬物……听……听管采买的李头……同新来那帮厨……于后门暗角嚼舌……”
他抖得愈发厉害,仿佛吐露此言已犯下滔天大罪。
“近……近些日子……夜半总有……鬼祟车马……运来的物事……气味冲得邪性……还……还特意叮嘱那新来的……把嘴缝死……说……说那些肉……是‘瘟神送财’……万……万万不可泄露于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