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的羽翼划破京城灰黑天幕,带来了足以让天下震惊的炸雷。
一封封密信,带着明州湿冷的铁锈味,砸进了雕梁画栋的府邸书房,展开,是淋漓的墨,更是淋漓的血。
“牝鸡司晨,妖女乱政!”
“当街擅杀朝廷命官,视国法如无物!刘勉纵有万般不是,也当由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她宁令仪凭什么?!”
“查抄田产,分予贱民?此乃动摇国本,祖宗之法何存?士绅体面何在?!”
“此例一开,天下汹汹!今日是明州刘勉、陈万山,明日焉知不是你我?!”
礼部尚书李敬府邸。
“荒谬,大胆,她宁令仪是疯了不成!”李敬拍案而起,信纸被他攥得发皱,上面当街擅杀朝廷命官、查抄田产分予贱民的字眼刺目惊心。
“此例一开,国将不国!”他对面坐着几位同僚,脸色同样铁青。
“李大人息怒。”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是致仕的陈阁老,声音低沉却透着寒意,“信中言明,刘勉、陈万山虽有过错,然罪不至死,更遑论私产被夺,分予流民。此举是在掘我等士绅根基,断朝廷财赋命脉!东南已人心惶惶,若朝廷不闻不问,恐生大变。”
“陈老所言极是。”另一位官员接口,“公主仗着陛下宠爱,贵妃之势,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她眼中还有国法吗?还有太子殿下吗?明日朝会,必须弹劾!请太子严惩,以儆效尤!”
“对!明日,联名上奏!绝不能让此妖女再祸害地方,动摇国本!”几人眼中闪烁着狠厉,迅速达成了共识。
类似的情景,在京城多个高门大宅中上演。
东南望族的求救与控诉,地方豪强的恐惧与愤怒,如同瘟疫般发酵,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直指太子案头。
翌日,太极殿。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雪片般的弹劾奏章,在太子书案上垒起一道高墙,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充斥着一种压抑的躁动。
礼部尚书李敬率先出列,声音沉痛得有些刻意:“殿下,明州之事骇人听闻,擅杀大臣,分田予流民,此乃坏法度毁根基!东南士绅人心惶惶啊,速召明珠公主回京,交宗人府议处。”
他身后,一片压抑的附和声随之而起。
“李尚书所言极是。” 刑部侍郎赵文博紧接着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国法昭昭,岂容践踏?公主此举开专杀之恶例,坏三司之纲纪!若不严惩,百官何安?朝廷威仪何存?”
户部左侍郎钱谦也颤巍巍地出列:“殿下!查抄田产,无异于掘朝廷赋税之根啊,东南膏腴之地,乃国赋重源。此例一开,天下田亩动荡,明年国库空虚,何以养军?何以赈灾?何以安邦啊殿下!”
又几位官员纷纷出言,或义愤填膺,或忧心忡忡,诉求只有一个:严惩公主!太极殿内,要求召回圈禁严惩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形成碾压之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几乎一面倒的声浪达到顶峰,仿佛公主的罪责已盖棺定论之际——
“李尚书忧心国本,不知忧的是哪家的本?” 一个清冷的声音刺破沉闷,来自御史队列末尾的年轻御史周勉。
他身姿笔挺,目光如炬,“刘勉陈万山贪墨灾粮饿殍载道,险些激起民变,公主奉旨代天巡狩,临机专断诛此蠹虫,正是维护朝廷法度尊严!分田于嗷嗷待哺之民,使其有活路固地方根本,何谈动摇?难道要等流民四起,烽火遍地,才算保住了赵尚书口中的国本?”
礼部尚书李敬像被踩了尾巴,猛地跨前一步,脸涨得通红:“周勉!你休得巧言令色!国法何在?且不说刘勉之罪尚未定论,今日她敢专断杀刘勉,明日就敢专断杀你杀我,纲常崩坏,官员人人自危,谁还肯为朝廷守土牧民?”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勉脸上。
“咳……”宗正寺的老王爷颤巍巍出来打圆场,话里却藏着针,“李尚书稍安。公主金枝玉叶,行事确乎欠妥了些。年轻人嘛,难免被身边奸佞撺掇,殿下还是该早些召回,免得铸成大错,伤了皇家体面……”
太子宁晏清端坐御座,他缓缓扫视着阶下群情激愤的臣子,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支持他的?此刻叫得最凶的,恰恰多是依附于东宫的士绅代言人。
他是太子,本就是正统的代表,若不处置此事,人心尽失,东宫根基动摇。
可处置?他眼前闪过玉贵妃,又想起父皇望向小妹流露出的慈爱。
召回圈禁?无异于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与玉贵妃决裂,他几乎能想象到玉贵妃要对父皇说什么。
冷汗沁湿了太子的中衣内衬,黏腻冰冷,他感觉自己坐在了烧红的烙铁上,进退维谷。
“肃静!”陈詹事见太子脸色苍白,硬着头皮提高嗓门呵斥一声,然而,他的声音瞬间便被更加汹涌的声讨浪潮吞没。
角落里,雍王宁晏礼低垂着眼帘,指尖悠闲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周先生折在明州,他心头痛极,但此刻,看着太子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在群臣如潮的围攻下渐渐失去血色,那痛便化作了扭曲的快意。
昨夜府中,那个如影子般侍立的谋士只说了两句:
“殿下,火候到了。太子已入瓮中。”
“他动明珠,失父宠贵妃心;不动,失士绅百官人望,殿下只需再添把柴。”
于是,雍王恰到好处地抬起了头,声音不高,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诸位大人所言……”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句句在理,字字肺腑啊。”
他目光转向御座后的太子,“太子殿下,明珠皇妹此番所为,确乎是太过孟浪,太过令人痛心了。”
他叹息一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失望:“擅杀朝廷命官,此乃目无君父,藐视国法;夺田免赋,动摇的是我大胤立国之根基,社稷之柱石,此风若长,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我等宗室勋贵满朝文武于何地?”
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尖锐,“知道的,说皇妹年轻气盛,受人蒙蔽,一时糊涂;不知道的……”
他环视群臣,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还以为我大南朝的皇权天威,可由一位公主随意践踏,任其予取予夺了呢?这置太子殿下您的威严于何地?置我天家法统于何地?!”
此言一出,犹如热锅浇油,满殿喧哗。
“雍王殿下所言甚是,臣请太子殿下召回公主,于宗人府圈禁,以待婚期,发嫁北朔!”礼部尚书李敬随即道。
“朝廷法度不可轻易废弛,臣等恳请太子殿下....”
一声又一声,一句句话语袭来,太子宁晏清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雍王那张伪善的脸,群臣那贪婪又恐惧的眼神,玉贵妃沉静的目光,父皇病弱的喘息……无数画面在他脑中撕扯。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带着疲惫的:“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身后,是雍王志得意满的余光,是群臣不满的窃窃私语,是山雨欲来的死寂。
退朝?能退到哪里去?风暴已经成型,只等那掀起风暴的人归来。
退朝声浪未歇,冰冷的视线已如芒刺般扎在周勉背上。
李敬剜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憎,周遭同僚也默契地拉开了距离,将他独自抛在森严的宫道中央。
朱红高墙夹峙下,寒风卷着枯叶擦过他的袍角,他微垂眼帘,步履沉缓。宫道漫长,唯有自己的足音回响。
忽然,前方一位擦肩而过的低阶青袍官员,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向他颔首致意,旋即恢复常态,匆匆隐入人流。身后不远处,两名同样身着低品官服的寒门同僚,原本在低声交谈,见他走近,两人便都静默下来,侧身专注于整理自己的官袍束带,恰好为他让出一条空隙。
周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依旧独自走着,背脊却不易察觉地挺直了几分,迎着凛冽的风。
雍王府,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羊脂玉扳指在雍王宁晏礼指间缓缓转动,礼部尚书李敬、吏部侍郎陈元,以及两位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勋贵代表,分坐两侧。
“今日朝堂之上,太子殿下那容后再议,可是露了怯啊。”陈元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哼,他那是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李敬抚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退朝?不过是鸵鸟埋沙罢了。风暴已成,岂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雍王嘴角噙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指间的扳指停顿了一下:“诸位辛苦了。火候,是差不多了。但要让这火烧得更旺些,烧得他避无可避,还需诸位再添几把柴。”
“殿下请吩咐。”几人齐声道。
雍王目光扫过勋贵:“二位,京城流民渐多,正是时候。让市井传出风声——公主在明州,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要让它像野火,烧得太子坐立不安。”
他顿了顿,语气转寒,“宗人府那边,提前打点。一旦公主被召回圈禁,本王要她插翅难飞,万籁俱寂!”
“殿下放心!”几人齐声应诺。
暖阁内炭火噼啪,而官道上却风雪交加。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碾过初冬干硬的土地,在飞扬的尘土中疾驰。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宁令仪沉静的侧脸,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原野,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潘灏骑马护在车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回京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沙,也暂时隔绝了前方那座巍峨城池里,正为她张开的血盆大口。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猜得到。
车轮滚滚,碾过冻土,朝着风暴的中心,义无反顾。